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
一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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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防軍就是這種貨色,」張二花鞋說得好:「只要把他們頭兒撂倒,他們就亂了,我領著槍隊一反撲,他們非潰散不可。」 南面的槍聲響得很急,東面始終不見動靜,有人就笑說:「石爺,天眼看就快放亮了,您那眼皮跳得不靈光了罷?」 「慢慢叫,慢慢叫,」石二矮子說:「天亮還要黑一黑呢!」說著,忽然一拍腦袋,轉朝大狗熊發話了:「說正經的,人家張二爺肯把打蛇打頭的這種重任託付給咱們,可算是看在八爺面上,瞧得起咱們,咱們為了替八爺撐檯面,也為自己爭口氣,不知哪個忘八羔子的臭腦袋,咱們非拎不可。」 「你它娘開心逗趣老半天,只有這番言語才沾幾分人味!」大狗熊說:「只要你不當失陷街亭的馬謖也就罷了,你若再玩萬家樓那一手咸鴨兒浮水,我可救不得你,——咱們這可是有言在先。」 石一矮子沒說話,只是紅著臉,縮一縮腦袋。在短暫的沉默中,他的思緒遠引著。一個慣於打嘲謔罵的浪漢,言語和內心總像被一層什麼隔著,他說不出那是什麼?曠野中間遊走著的荒草路,遮天蓋日的狂風沙,構成野棱棱生命的背景,他常無因無由的溯憶起那種情境,溯憶起飄舞的黃葉,被霜的秋草,仿佛仍能聽得見被風絞起的鹽車的軸唱聲,那些生死相連的人臉一張張的飄落了,自己該大哭一場才好,但總這樣魯鈍愚呆,喝白水樣的笑著,笑在心底和哭相連,他們那樣死去是為了什麼?……一個「人」,一個「人」!也就是這樣的了。 這兒正是廿天前送別關八爺的地方,風裡的雲,遠天的樹襯映出一河淒荒的野蘆和方頭渡船上一人一馬的影子,在高渺的藍天之下,連那樣雄健的背影也顯得分外的渺小,分外的孤伶……自己死得,但關八爺死不得。他走後,噩夢總纏著自己,夢見那個人滿臉汗粒,獨背著整整的一塊藍天,這也許臨到自己最後的時辰了,死前見不著關八爺總是一宗憾事,彷佛死也死得空茫,有一份難以解開牽掛,牽掛關八爺這一去的安危!……他是那種人,只要不死在朱四判官槍下,他從這兒離去,必將從這兒回來,只要有他在,這一角蒼天不會崩塌,它江防軍再狠,也不會壓平鹽市這座孤城。假如萬一他受了傷害呢?那這些人除非得他默佑,借取他那樣的精神跟江防軍單獨周旋到底了! 「你還在疑想些什麼?矮鬼,」大狗熊用急促的聲音叫喚他說:「你那眼皮跳准了,——咱們這台戲業已開鑼啦?」 他們離開酒鋪時,灰白色的晨光奮力撕開了東邊的一條雲,江防軍的號音在原野上飄蕩著並且遙相和應著。從小酒鋪背後的土崗棱上極目東望,看得見縷縷如蟻的灰藍色的點子,像風裡牽出的蛛絲,略略打斜朝小渡口這邊伸延,一條,兩條,三條……雨絲已然暫時停歇了,淡藍白色的地氣裹住他們,他們朝高棱地帶開過來,那樣明目張膽的開過來。慢慢的,三條長長的蛛絲變成無數短短的並行的毒蜈蚣,他們在陣前展開了,同時迸起了徐緩的鼓響。在清晨沉遲的大氣裡,沒有風能吹散那種鬱悶的聲音,鼓聲是緩慢的,均勻而沉重的,像打樁的巨錘一樣,一錘一錘的錘入地面,再從地面彈起,震動人的耳膜。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而這種聲音正是江防軍白晝攻撲的前奏,在小渡口,沒有天然的障礙阻擋著他們,他們習慣這樣——把全部钜額賭本全攤在檯面上顯闊,因為在高棱地帶的下面,有一片足夠他們全面開展的平野。 石二矮子看著,臉上顯出頗為稀奇的滿足的神情,那神情,只有當他酒醉飯飽而且手氣順贏了錢的時候才能見到,他兩手互捏在胸前,輕輕的忘情似的扭動著,把骨節弄得咯咯的響,兩眼微微的眯覷著,高抬起下巴,使舌頭換舐著上唇和下唇,像一隻貪饞的蛤蟆瞪視著一群在它眼前嗡鳴的蚊蚋,他嘴角也有些濕黏黏的。 「我操他的大妹子!」他喃喃的說:「咚咚,咚咚,你瞧那種熱活勁兒!」 石二矮子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江防軍的趙團這樣展開時,連小米桶似的趙團長也熱活得渾身發癢。小渡口的地勢他匆匆打量過,覺得非用廣正面的攻撲不足以震懾對方,於是他把作為預備隊的一個營也抽調上來,配置在正面的右方,使他的攻撲幅度扯有兩裡多寬!從上一回大帥在校場上大檢閱之後,他有很久沒能得機會露露他這一手了,這回攻鹽市,正是個絕好的演兵的機會,因為他覺得唯有開戰時,他才耀武揚威得像個團長,談到叉麻雀,他是十賭九輸,談到嫖女人,他又是個先天性的陽萎,跟塌鼻子師長走在一起,他又自卑得像個隨身的馬弁,這一回,他可得好生揚揚眉吐吐氣了。 他在小渡口東面一座村莊上,——他的臨時設置的攻撲指揮部裡,正式下達了攻撲前進的命令,等到全團的隊伍從混亂中整出建制,排木偶似的展開之後,他用完早點,這才換上簇新的灰藍呢質軍服,佩上雪亮的金絲纏把銅鞘指揮刀,登上帶馬刺的是筒馬靴,套上在校場檢閱用的白色手套,擎起細長的軟藤馬鞭,掛上瞭望鏡,鼻孔出氣哼出幾個字:「牽馬來!」 寬大整齊的方陣在平野上緩緩推動著,鼓手們木無表情的擂著鐵架軍鼓,使沉寂的清晨大氣裡充滿即將迸發的斯殺意味;那種使人容光煥發的鼓聲震動了趙團長挺出在馬鞍上的肥大的肚腹,使他有一種容易消化早餐的感覺……他那匹經過梳理的灰斑白馬雖然高大豐肥,長鬃上結了無數細長的拖垂于馬項兩邊的辮子,辮端紮著金絲線,卻嫌有幾分不調和的女性的氣味。 趙團長一向喜歡這匹灰斑馬,喜歡得似乎過份了一點,竟有些說不出口來的,人同牲畜間那種極端微妙的近乎同性戀的感情,馬步有些忸怩,使加鋪了錦墊的馬鞍聳動得恰到好處,使趙團長萎靡不振的那部份起一種超常的、似乎尚能稱得英雄式的快意。 他閑閑的鞭著馬,走在方陣的中間後方,四匹從騎護著他,一排從勇簇著他,他圓圓厚厚的小肥下巴綻開來,安放上陶然自得的微笑,翹高兩手的無名指和小拇指,捏起瞭望鏡來,湊在眼上,反覆移動著,欣賞並且品味他的拿手傑作,——一次肅然的黎明全面大攻撲時他的部隊擺列出的雄姿。這就是他的職業,他是正正當當的經過這種職業訓練的人,在這一點上,連出身不正的塌鼻子師長也得自歎不如,他自卑是因為他的上司們看待鴉片煙槍比看待軍事操演更重,他常常夢想著如果他的上司不是塌鼻子,不是孫傳芳,而是凱撒,亞歷山大和拿破崙,那,他不至如今還幹著小小的團長,而讓塌鼻子指著他開口渾蛋,閉口飯桶的胡糟蹋,他怕塌鼻子,因為他沒有塌鼻子那樣的女兒能為大帥分開兩腿…… 即使這樣的委屈著,當他從瞭望鏡裡看見這種影畫般的行列時,威壯的軍鼓聲也使他高高的挺起了胸膛。這種不冷不熱不明不暗的天色,最適宜大舉攻撲了,這樣壯盛的軍容如一陣灰藍色的潮水,實在想不出鹽市上有什麼樣的力量能阻擋得了?!……他胸脯上有一些鐵質的帶芒角的胸章,在他肥胖的身軀抖動中叮噹蜜語著,那些都還是從不疼不癢的開戰中得來的。這回攻開鹽市,我該弄個大一點的佩佩了!他聽見那些蜜語,心裡也有著這麼一種回音。是的,前面沒有什麼力量能擋得了這種威勢赫赫的部隊,只要攻撲的隊伍翻過眼前的這些散亂的高陵子,那邊就將是鹽市的街梢了。 隊伍進行到高地前面時,又整頓了一番態勢。敵前亮威已經結束,真正的攻撲就要開始;當軍鼓初歇,每支步槍加上沖搏的刺刀時,趙團長又舉起瞭望鏡來,費力的抬起鏡筒,把那些閃亮的圓頂沙丘望了幾眼,忽然,他臉上的笑容被一層冷意抹平了,一種從心底湧泛起來的新的憂慮爬上了他的眉頭。 為什麼在平地上要舉起這許多倒楣的沙丘呢?!真正討厭的倒不是沙丘,而是沙塹夾峙的兇險的穀道,這邊一條,那邊一條,有的入口比較寬闊,有的入口既深且狹,它們並不是順著地勢朝上升起的,卻逐漸的下降,仿佛要通到地獄裡去一樣。他那樣的猶疑了,因為他從沒有碰到過這樣複雜的地形,而這些討厭的穀道像一些張開魔袋,專收鬼魅魍魎的魔袋勢必要把他這一團人分割成七八股,分別裝進去不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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