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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遠處的蘆蕩梢尖上走著風的大浪,暈暝中聽不盡鳥雀的撲翅驚鳴,令人駭怖的雲腳朝下伸,和四周的林梢相合,一絲一縷的雲氣遊著舞著落入曠野,煙非煙,霧非霧,真像想攫取什麼的龍爪一樣。

  白馬迎著撲面而來的浸寒的雲氣,抖開的鬃毛劈破聲勢虎虎的狂風嚄嚄的鳴嘯著蜷蹄賓士,仿佛這天地之間,只有這一人一馬才配領受這天,這雲,這滾動的雷響和虎虎的狂風。它賓士著,它白色的身影穿雲撥霧,像一條矯健的白色游龍,它雙耳像兩柄合攏的白刃,在極度敏性的顫索裡聽著八方的消息,它前蹄倦刨在糙砂之上,蹄花總在身後丈許遠近騰揚,它的肚腹幾乎貼著地面,它似乎知道主人的心事,賓士得平穩急速,有若騰雲。

  在雷暴欲臨沒臨的這一刹,關八爺拆除了一切游亂的意念,全神貫注,控韁催馬。他想過,無論暴風雨怎樣險惡,對他的傷勢怎樣不利,他既離開了羊角鎮,就不能半途折返。情勢逼得他只有一條路可走,這場暴風雨他是非冒不可的了。可歎的是這一路如此荒涼,一去卅裡難見人煙,根本覓不著聊避風雨的地方,萬一暈眩落馬就是死路,除非能早一個時辰巴到三裡彎的小野鋪……但那是來不及的,暴雨業已隨著另一道大閃,另一聲催雨雷,從蘆葦蕩那邊傾潑過來了。

  暴雨傾潑過來,閃動著一片密不分點的白汪汪的水光,鯨吞了那片密密劄劄的綠蘆葦,遮斷了前路上的林子,包籠了原野上一切景象,慢慢朝白馬奔行處聚攏,第一潑兩聲大而稀,但極為沉重有力,叭叭叭叭,像落雹似的激射在沙路上,把路面浮沙打得深凹進去,成一些雜亂的銅錢大的穴窿,雨點的水暈繼續在窟窿四周擴散著。

  一隻逞強的癩鷹低旋著,發出無可奈何的驚惶而又憤怒的啾鳴。關八爺搖搖頭,因為似乎聽見在什麼地方,在遙遠的身後,有人在呼喊著他。

  「關……八……爺……」

  「關……八爺……」

  但那聲音是斷續而微弱的,常被狂風鏟斷,他再想留神諦聽時,嘩嘩暴射的雨聲業已吞下一句聲音,根本什麼也聽不到了。那會是誰呢?那極可能是小蠍兒他們,瞧出天色不好,放不下心,領了一撥人騎馬直追下來,但那是沒有用的,不論生死,這趟萬家樓自己是非去不可的了。

  雷暴雨的來勢那樣猛,雨水嘩嘩朝下傾倒,雲低得能打著人頭,從額上不斷滾落的水珠使人張不開眼,壓根兒分不出那兒是天?那兒是地?那兒是雲?那兒是雨?閃光連著閃光,一支支慘白的活珊瑚使人心驚目眩,雷聲在雲裡嘩笑,雨水是冰寒的箭鏃,把一個帶著槍傷的豪士折磨著,轉眼功夫,關八爺全身從裡到外全都濕透了,為了便於呼吸,他幾乎伏身在馬背上,深深理下頭,一任白馬朝前賓士。

  雨水傾潑著,閃電是遊竄的青蛇,是煉獄裡的魔火,那樣反覆的,肆意的禪續的,要捕獲一個人,焚燒一個人,吞噬一個人,熬煉一個人;關八爺咬緊牙根伏在馬背上,雨水從他背脊上蹦開,他把手棚塔在眉上,偶爾睜開眼縫,沙路已不是沙路,是褐黃帶黑的河流,天光是青的,是黑的,是慘慘的粉青,是刁刁的墨黑,一句安謐的柔美的自然風情都被這場惡意的暴風雨破壞了,撕裂了,天和地被孤立起來,變成蠻野的原始的洪蒙,不見走獸,不見飛禽,滿眼只見青蛇遊竄,魔火抖閃,滿耳只聽得嘩笑的雨點,嘩笑的雷聲,這正是幼年時噩夢中常見的煉獄景象,而今陰山背後的煉獄已落在人間……

  白馬一塊玉不愧是一匹名駒,它並沒有被滿天遊閃和震耳的暴雷所驚,馬蹄潑著含沙的濁水,認准草尖夾峙著的朦朧的路影朝前賓士,馬背上的關八爺渾身冰寒,全靠著白馬身上蒸騰的汗氣溫暖心窩。仿佛有一座荒村,一座碾盤,在幽靈般的閃光中移轉一下,閃過去了。路邊的柔草被暴雨蹂躪得慘不忍睹,草葉寸斷的,埋入泥沙的,根須暴露的,隨水飄流的不一而足,在這樣鬼氣森森的青幽慘白而寒冷的閃光世界裡,在關八爺透明凝注的眼瞳中,似已活化成某種不幸的、苦難的、在暴力侵淩下所形成的象徵,那不再是野生的柔花柔草,而是許許多多扭歪的、殘破的、流血的人臉。莽悍的朱四判官不曾想到這一點……天生純樸善良的人是無可指摘的,他們必須有人拯救!……在閃光過後的黑暗裡,那些人臉紛紛旋轉,從暴雷的巨響背後,他聽得見那些無聲的號泣哀啼。

  閃過去,使人目盲的閃光和陷塌的黃暗,閃過去,雪青雪青的林枝——一些鬼魅般的戟立的尖牙。狂暴的雨點鞭打著他,不歇的閃光鞭打他,這原始的洪蒙般的世界是一匹蠻野的獸,獰笑著舐吸他創口流迸出來的血液,他不是什麼銅打鐵澆的英雄豪傑,他的鮮血時時不斷的迸流使得他肉體極感疲弱,他渾身浴著摻和了血水的雨水,開初是極度的寒冷,後來變成一種燒灼,複由燒灼變成麻木,他的臉在閃光中更加青白,他的唇變成烏紫色,他惟一可憑藉的不再是一向健碩的軀體,只是一種痛苦的愛心所結成的意志……萬家樓,萬家樓……伏身馬背的關八爺,在半昏迷中,仍然這樣反覆的自語著。

  老天仿佛要存心折磨這樣的一個人,閃電嬉弄著騰汗的白馬,咯喳喳的響雷就在他頭頂上炸裂,電光劈中路邊的一棵古樹,連枝帶葉撕裂開來,騰著白色的煙氛,一隻被雷火灼傷的鴉鳥跌落在水泊裡,歪著身子,哀切的撲扇著翅翼,啼叫著,作本能的掙扎,但那是徒然的,鮮血從它喙間溢出來,它歸入了這劫難。

  三裡彎路後的野鋪的影子打一個盤旋,從白馬的身邊閃移過去。暴雨並沒減弱。

  而天卻真的黑了……

  關八爺並沒聽錯,在這場可怖的暴雨中,距他身後一裡地,確有七八匹馬在追著他。關八爺槍傷沒痊,執意要親去萬家樓,小蠍跟幾個頭目們雖不敢頂撞他,暗地裡總放不下心,所以大夥兒計議妥了,只等關八爺馬出羊角鎮南門,就由小蠍兒自領七八個人撥馬躡護著他。誰知白馬一塊玉的腳程太快,一般馬匹差得很遠,行不多久,就連關八爺的影子也見不著了。經過一段荒路時,不知是誰首先發現了迤邐的血跡,驚叫說:「不妙,八爺他……想必是傷口破裂了,咱們務必追上去,勸他回鎮。」

  「天色更糟,」小蠍兒說:「眼看要起大雷雨,八爺為早天救援鹽市,真的豁著命幹的……說句真心話,旁人都死得,唯有八爺這種好漢子死不得,他那傷口要是沾上生水……殘廢算輕的,只怕連命全保不住,咱們放馬追罷。」

  就這樣,七八匹馬迎著風砂直追下來,並且一路綰起喉嚨叫喊著,但得不著半聲回應。他們一樣的淋著雨追到夜晚,精疲著力竭的投到三裡彎沒鼻子大爺開設的小荒鋪裡,討了一盆火烘衣,又叫些燙酒來溫暖身子。

  「這一路沒見著人影,」一個漢子擔憂說:「八爺傷口流血過多,半路上會不會弄出岔子。」

  「我想不會的。」另一個說:「八爺的馬快,也許這陣子業已進了萬家樓了……可惜雨潑得太凶,一路全是水泊,找不到馬蹄印兒。」

  風和雨仍在荒鋪外翻攪著,把卸落的窗篷弄得咯咯作響,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正在拌料喂馬,一面低聲的嘀咕著她的矮老頭子,聲音細碎,絮絮叨叨的不知說些什麼。

  「我曉得,」老頭兒嗓門兒倒滿大:「我生著兩眼幹什麼的?!一眼瞅上去,就知他們是朱四判官的人,從羊角鎮下來的……我還怕什麼?誰還能再割掉我一個鼻子?你怕他們吃東西不給錢?把門頂上,風太大了!」他朝客堂裡伸著頭叫說:「甭等燭火被風吹熄了,再耗我幾支火柴!你們這些土字型大小兒的大爺。」

  「你不要命了,老砍頭的。」沒鼻子大娘罵說。

  老頭子眼一眯,牙一齜,喝熱湯似的笑起來:「你甭替我擔心,——我這幾根老骨頭打總算,也不夠一顆槍火錢的,就算他們愛吃人肉也輪不著我,我是哇哇哇。黑老鴉,連肉也是臭的酸的,聞聞就夠了。」

  客堂裡圍著一支白蠟喝著悶酒的漢子們,也都被沒鼻子大爺這番話逗笑起來,只有小蠍兒雙手抵著下巴,兩眼疑疑楞楞的望著飄搖的燭焰,顯出焦慮不安的神情。

  「你們頂著這場雨,真像頂著刀。」沒鼻子大爺見了人,就像蒼蠅見血一樣的犯了老毛病,捏住煙杆踱過來找話說了。

  「問問他罷,蠍爺,」一個說:「他也許見著八爺了的。」

  「我說,沒鼻子大爺,我想問問您,」小蠍兒說:「天將落黑時,您見著一個騎白馬的漢子打從鋪前經過沒有?……這事是很關緊的,他帶著槍傷……」

  「沒有,」肥胖的沒鼻子大娘挺著肚子搶過來插嘴說:「我們任什麼全沒見著,連老鼠毛全沒見一根。」

  「原來你們是追人的。」老頭兒抽了一口氣說:「那人是叫你們開槍打傷的?朱四判官半輩子沒幹過好事,日後該翹著屁股下地獄眼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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