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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關八爺悲切的舉起眼,斜陽金色的光腳移走在大廟的廟脊上,曾經金碧輝煌的琉璃瓦,因年深日久遭受風雨霜雪的侵襲,已變得十分黯淡了,無數塔松,綠白菌子和粒狀苔覆蓋住久遠的往日,只留下一片殘陽拍不醒的蒼涼……從斜飛簷角間探出的叉角龍頭,展垂的鳳尾:整條勒滿古式花紋的廟脊上,站立著的各種樣傳說裡的神仙,那世界是和平縹緲的,離開腳下所踏的人間太遠太遠了……神仙們治不了這個世界,也度不盡天下的蒼生,我關八又算什麼?盡力求取一個安心罷了!人生數十寒暑,事實上也無法想得太多,顧慮得太遠,有口氣為人在世,只能說辦一宗事算一宗事,度一個人算一個人。想到這裡,他眼睛突然明亮起來,發出奕奕的光彩。

  「夥計們,豎起兩耳來,替我一個字一個字聽真了,」朱四判官朝兩側揚聲喊說:「我朱四在江湖上闖蕩半生,鳴鑼響角,聚眾拉槍,行過凶,作過惡,抬過人,撕過票,(即殺掉人質。)在關八爺面前,都由我一人獨擔了!我幹的也是我幹的,不是我幹的,也算我幹的,關八爺找的是我,不會剃你們的頭毛,我是人老骨頭硬,頑石不點頭,是生是死不認罪的,寧可挨槍……我要槍口無情傷了八爺,我答允他從今洗手,幫他援鹽市,散夥後,願跟的跟我走,不願的不相強。假如八爺他傷了我,世上不差我朱四判官這個壞蛋,你們就聽八爺作主罷……你們看看辦,能替我備一口薄皮材,不拿我喂鷹喂狗就成了!」

  那些土匪們並非沒見過世面,可像今天這種光景,卻都畢生沒瞧過,大夥兒心裡有數,這兩人的槍法都是聞名的,若說槍響不傷人,那就難乎其難了!朱四判官的狗熊脾氣是那種樣,一旦決定什麼事情,九條牛也拉不轉,明知比槍的結果很慘,但任誰也說不上話,這場槍是比定了。太陽一寸一寸的朝下落。風把人汗毛吹得陰陰的。

  「請罷,八爺,」朱四判官背轉臉去,噠的一聲抽栓頂火,墊起機頭,苦笑說:「咱們背頂背南北走,小蠍兒,你退在一邊數數兒,一步一數,數至卅,咱們轉臉發槍,每人填三發槍火,三槍不倒人,咱們各行其是!」

  「好罷,」關八爺當場退掉多餘的槍火,徐徐的轉過身子,面對著大廟。一群歸鳥喧噪著,斜掠過廟脊,天頂的灰雲退盡了,露出井樣的深色的藍天。

  小蠍兒用數位催著人走。

  歸鳥飛進斜陽影裡,只留下一群迷茫的抖動的黑點,神仙的世界,安然無驚的世界在關八爺凝注的瞳孔裡擴大,他走過去,他希冀中的人間原本是那樣的。

  「五六……七……八……」小蠍兒數著。

  站立在青石方坪兩側的人群,幾乎連呼吸也停了,變成些木偶。空氣裡也塞滿了死寂,仿佛就要朝開迸裂。

  朱四判官的兩腿有些打顫,死的預感圍繞著他,變成一面密密的巨網,網外是一片觸目的黃昏,求生的本能使他在這最後的時刻抓緊一些遊舞得快如閃電的思索,假若想免死,自己必得要搶快半步旋身開槍,關八的槍法遠比自己高明,必得不容他有開槍的機會,要不然,即使自己發槍傷了他,自己也無法逃過他那三發槍火……

  「十八,十九,二十……」

  朱四呀朱四,你這老狐狸討了一輩子巧,難道竟為了保命,對關八爺這樣的豪雄也起這種歹心?!朱四判官忽又興起這種自責來。不成!我不能也不配槍殺關八,我得壓偏槍口只讓他帶傷,我既有這種念頭,焉知對方不手下留情?

  「廿六,廿七,廿八……」小蠍兒數著,聲音也變得僵涼了。朱四判官收斂心神,緊一緊滿浸掌汗的槍把兒,等到小蠍兒方一吐出卅兩個字,旋風般的擰轉身形,匣槍的槍口一低,砰砰的點出兩發槍火,也就在這一刹功夫,眨眼間他只看見關八爺挺身靜立著的脊背,長袍飄瓢的牽著晚風……他脫口叫了一個啊字,但那聲驚呼並不能召回射出膛的槍彈,大錯已經鑄成了。

  大錯已經鑄成了,這結果是他萬萬料想不到的——關八爺在數至卅時,兩手壓根兒沒觸及插在腰間的匣槍槍柄,也壓根兒沒有轉身,他是挺著脊背打算挨槍。當然他是挨了槍,一發槍火擦過他的左肩胛,使他左手垂落下來,另一發槍火射穿他的左腿,使他的身子歪側著,腳跟抽離了地面,鮮血從兩處傷口湧溢出來,灑在他長袍和靴筒上,他這才手捺著肩膀,緩緩旅轉過上半身,蒼白的臉上仍掛著笑意說:「打罷,頭兒,你膛裡還有一粒火。」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八……爺!」朱四判官忽然哀嚎著,屈膝跪在地上:「您不會記恨我罷?八爺,您不是人,您就是神!」

  「我只是關八。」關八爺說,疼痛和暈眩使他咬住牙,額角滾下豆大的汗粒,他原來紅塗塗的臉慘白得可怕,但他聲音仍是溫柔的,充滿了對世上的哀憐:「我……不恨你。我只盼你記著你的話,救救……鹽……市……罷。」剛說完話,他就咚的一聲慣倒在石坪的血泊裡了。

  「我能救誰?!八爺!」朱四判官瘋狂一般的使頭額敲擊著石面,哀聲說:「我這樣打傷您,八爺!八爺!……啊!我是豬,我是狗!我是豬狗不如的扁毛畜牲!我只能先救……自己了!」

  他跪著,最後一束殘陽的黃光勾下他的影子,他挺起身子,把那支尚餘一粒槍彈的匣槍槍口反頂住自己的額角,跟著就響起一響悶悶的槍聲。

  連天和地全跟著紅了。

  朱四判官的靈柩就停在大廟的前殿中央。

  那口黑漆大棺材是羊角鎮上一位信佛的老太太捐出來的,她為著他,捐出了她準備多年,自己要用的壽材。她相信朱四判官死後不會受地獄之災,就因他臨死前找著了他自己扔棄半輩子的良心。

  「嗨,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呀!」她數著念珠說。

  成佛與否是世人的事,朱四判官是不會知道了。他的死被羊角鎮上的人們風一般的播傳著。他死後,他手下的七八百支槍並沒風流雲散各奔東西,暫由小蠍兒領著,一方面替他們死去的頭兒護靈,一方面等著帶重傷的關八爺傷勢略痊時,吩咐行止。至少他們已跟著四判官死過一回,復活後都不再是土匪了。

  躺在祥生堂中藥鋪裡的關八爺是清醒著的,唯其清醒著,當小蠍兒進屋稟告朱四判官自己槍擊天庭時,他的痛苦就比傷口之痛更深了。

  「這都是我的錯,」他流下不輕易湧溢的眼淚說:「我存心舍己救他,成全他的聲名,誰知反而害了他,我不知你們頭兒竟這樣烈性?!」

  「您一樣成全他,他可又成全了咱們幾百弟兄。」小蠍兒說:「咱們落草為寇這多年,誰不是滿手血污?如今大夥兒全有意學著為『人』,只有靜等八爺您吩咐和指撥了……您也甭太傷神,養傷要緊。先把彈頭鉗出來,再行敷藥調息,不久就可痊癒的。」

  「我不能不想著,」關八爺沉痛的說:「你們頭兒要死也該死在鹽市,不該死在這兒,死在他自己的槍口上……這正是他過份愚拙的地方,他這樣一死,我雙肩上的擔子,就重得夠挑的了……他存心留我一命,讓我獨挑這付擔子,我怎能不挑?!怎能不急?!」

  「急是沒用的,八爺,」小蠍兒說:「俗說好漢單怕病來磨,您的槍傷更重過病患,不按部就班的調治是下不得床的了!」

  「調治歸調……治,」關八爺喘息說:「有些事情,你得急著替我辦一辦,如今我是個帶傷的人,命還攢在你們手掌心,我逼殺了你們的頭兒,你們該怎樣處斷我不必猶疑……好,就算你們信得過我關八,你們頭兒也曾說過『不必相強』的話,你出去問問他們,願不願為鹽市捨命?願的就留……著,不願的就……遣散了……罷。」

  「這我照辦,」小蠍兒說:「不知八爺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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