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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您若是死了,我該送您四個字!」

  「那四個字?」朱四判官說。

  關八爺臉上的笑意緩緩的收攏,臉色跟著僵冷下來,緩緩的吐話說:「死,有,余,辜!」這四個字,說得斬釘截鐵,像四柄鐵錘似的錘進朱四判官的心裡去,他抽了一口冷氣,苦笑著攤開兩手,聳了聳一邊的肩膀。

  「我說關八,我朱四判官一向不講繞彎兒話,」他苦笑說:「在我眼裡,您八爺確算是一條鐵錚錚的漢子,我真的敬佩您,可也真的恨你!你該知道,我時時刻刻盤算著殺你!今兒碰面,正是咱們攤開檯面算總帳的時刻,我倒要洗耳恭聽,您這死有餘辜這四個字,是怎樣解說法兒……咱們進廟去,當著神佛,碰杯說話罷。」

  「假若您心裡也有神佛,那就好辦了。」關八爺說:「至少我得把要說的話,一一說清楚,然後,你要殺我很容易,——我身上是沒帶槍的。」

  「甭擔心,」朱四判官說:「我朱四判官自承不是個君子,卻也不若八爺您所想的那樣小人,我即使要殺你,也是拿命換命,大明大白的拚一拚,至少不會在桌肚底下打你黑槍,我卑鄙也不至於卑鄙到那種程度。」

  「您誤會了,」關八爺說:「我的意思是:我既來了,就悉聽尊便。」

  酒席擺在前大殿正中,席上只設了兩個席位,兩邊有兩排佩槍的站著侍候。四判官一擺手央客,關八爺就坐在客位上。「替八爺把酒給斟上!」四判官說:「替咱們換上大杯來。來罷,八爺,咱們先幹這一杯,再聽您說話,您得說說這死有餘辜。」

  酒盞碰擊酒盞,關八爺喝幹那盞酒說:「那我得先問你,你對死有餘辜這四個字加在你頭上有何看法?」

  「直截了當一句話,——去它的?」朱四判官喝完酒,脖子有些發粗:「也就是說,要是您沒有一番解說,我不服氣。」

  「您的道理是?!……」關八爺伸著下巴等著對方說話,一絲微笑又掛上他的臉。

  「我它媽一向不是愛講道理的人!」朱四判官說:「可是今天不同,您八爺是我頂佩服又頂恨的人,我不妨跟您談談。我認為我朱四判官一百個不該死,充其量,我是個愛放火,愛殺人,從裡到外的,透明透亮的壞蛋罷了……這世上,依我看惡人分四等,我是最不該死的那一等,還有三等比我更壞的。」

  「妙論,」關八爺說:「今兒能聽著,也算長了一分見識了。」

  「這頭一等人,就是我朱四判官這種草寇了!並非是我自鳴得意,八爺,您想想,誰它媽不是他父母娘老子揍的,誰它娘天生就有邪皮惡骨,非它娘殺人放火不快意?!……我這種邪論,還望您別介意……像我這號兒的粗人,當初也跟您一樣,一把淚一把汗朝田裡栽土裡灑,官不逼,民不反,我願意背聲名,賣祖先,落草為寇的麼?也只是爭口怨氣,爭它一個豪強罷了。你北洋軍強你的,老子強老子的,上捐上稅你甭談,黑裡白裡,兩不相干!」

  「道理確是有道理,」關八爺笑說:「可惜是和尚的大襟——跟常人反著開的。你不錯是出怨氣,老民呢?——又鬧官兵又鬧匪,上下牙對著挫,皮跟骨全叫你挫分了家了!」

  「我知您會這麼批斷我,」朱四判官兩眼有些發赤了:「可是天地良心,出道這多年,我吞散匪,盤大戶,劫奸商,並沒擾著那些沒骨頭,沒心眼,軟扒扒的叩頭蟲,我反而慫恿他們揩幹熊人淚,拉槍跟我走……如今我手下這七八百人,那個不是老民?!若不是我拉了他們一把,只怕早讓北洋兵榨幹了骨髓了!我說八爺,您口口聲聲把那些老民頂在頭上,只是您太疑太傻了,我卻恨透了他們,因他們太有些像軟骨蟲了,這天底下的惡人,全它媽是他們寵出來慣出來的,他們受罪也是活該!」

  關八爺聽著,渾身震動了一下,手裡新斟滿的酒,有幾滴潑灑到桌面上。

  朱四判官額角上盤錯的青筋鼓凸著,多毛的手緊握著酒盞,仿佛要把什麼勒碎在掌心裡一樣,他硬刺刺的胡梢上粘著些殘酒,微僵著,赤紅的兩眼也有些濕潤。

  「沖著真人沒假話,八爺!」他怒沉沈的說:「一個人做了賊,祖宗三代沒光采,我幹這個,空背個惡名,誰同情我?誰懂我心裡的苦楚?!我它媽是金剛鑽鑽碗——自顧自,我它媽既不想做聖人,沾那些文酸狗屁味,管它娘天下如何?!我只懂我自己不受北洋軍的氣就夠了,誰想舉聖人牌子,擺正經面孔來說我,我就賞它一槍……嘿嘿嘿……是罷?他愛做聖人,他愛萬古留名他去做就是了,我它娘也沒擋著誰,誰也甭來擾我……當然嘍,我它媽朱四判官也不是好東西,我它媽草寇就是草寇,這就是第一等人;從裡到外的壞蛋,我也用心機,施計謀,那全是為了自私,——想保住我這顆不該挨刀的腦袋!」

  朱四判官那樣放開喉嚨嚷著,雖說是粗野鄙俚,但卻爽快的吐出了他內心深處隱藏著的真意,他說話時,對面的關八爺微蹙著眉,一直凝望著他那張激憤的臉,一面緩緩的點頭著。

  「那麼,那第二種人怎樣呢?」

  「也還說得過去,」朱四判官呷了口酒,吐氣說:「第二種人雖也算是壞蛋,但卻沒那個膽子直認,權充一隻悶葫蘆,敲也敲它不響。」

  關八爺高舉起酒盞,跟對方碰杯說:「那三四種又當如何?」

  「等而下之!」朱四判官撇撇嘴,擺出鄙夷的神態說:「第三種人是滿口仁義道德,滿心男盜女娼,壞在骨子裡,正經在表面上。第四種人不但假作正經,還只許他施壞,不准旁人施壞……領兵下鄉,掛著靖鄉名義打劫的北洋將軍,這就是活例!」

  關八爺旋動酒盞,默然沉思著。

  「喝完這盞酒,八爺。」朱四判官舉盞相邀說:「您适才指我『死有餘辜』,您該解說解說了!」

  「不錯,正如你所說,老民是些軟扒扒的叩頭蟲,若依你的看法,這世上的善良人全都是該死的了?」關八爺說:「官逼你,你不舉槍抗北洋,鹽市保鹽抗稅,你倒抽後腿,六合幫那些弟兄,既不是散匪,又不是奸商大戶,你照樣使他們撇下嗷嗷的妻兒,埋骨南荒,這全是你四判官摸著良心該做的了?!你若真是糊塗人做下糊塗事,也許罪不至死,可是你並不糊塗。」

  「我不糊塗。」朱四判官說:「我只是冷酷自私,我忘不了盤算著殺掉您也正是這個原因,普天世下,也只有你關八敢這樣數我的罪狀,但我弄不懂,你逞英雄,顯豪氣,不計生死,以天下為己任,到底存什麼用心?」

  關八爺搖搖頭,笑得有些悲涼:「我既不逞英雄,也不顯豪氣,我何嘗不知惜生避死?我只是懷著一顆做「人」的愛心!」

  朱四判官放下酒盞,突然抖動著雙肩,悲慘的大笑起來,笑得短髭賁張,淚水縱橫,半晌才說:「愛心?!您是說?……我朱四判官沒見著這個,您把我骨頭上榨,也休想榨出我一點一滴愛心來。」

  「它是看得見,摸得著,」關八爺懇切的說:「您夜晚捫著心,它就是疼痛。想想鹽市罷,想想那些婦孺老弱,成千累萬的棚房裡的流民……江防軍一旦闖開鹽市,火燒槍殺,玉……石……俱焚,能說與你我漠不相關?!咱們總披著這一身人皮,咱們父母娘老子,何它又沒在惡徒槍口下,忍辱含悲的做過叩頭蟲?!……」

  朱四判官雙手分扶著桌角,聽著聽著,他的頭側向一邊,沒精打采地垂了下來,忽然他舉首搖頭說:「我的八爺,您不單槍馬有功夫,詞鋒也夠厲的;您這一番語,幾幾乎把我說動了。不過我得先問一聲,您這回來羊角鎮,是想說動我集起人槍幫鹽市,跟那幫傻鳥一道兒暴屍呢?還是來替你那幫死去的弟兄報仇呢?」

  「一切由您權衡罷。」關八爺說:「您若肯聚集人槍解救鹽市,我關八的生死,由您處斷就是了。」

  朱四判官沉吟著,聲音柔軟下來:「不錯,八爺,您是想拿話頭兒牽著我的辮子打轉的,我認輸。不過我得說明白,您那愛心總是空的。要我幫著鹽市,冒死打北洋,我朱四判官一個人幹,那成,我可不能牽著大夥兒下湯鍋……我雖敬重您,但還念念不忘殺你,我在想,我恁情先殺掉你再去鹽市赴死,我實在妒恨天底下有你這種人,敢在幾百支槍口下揭我的瘡疤!您逼得我走萬家樓,慘敗鄔家渡,我忘不了,我沒有您這樣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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