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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店家,」他微笑著,朝呆站在長櫃裡面發楞的店主說:「這兒還有客房罷?」

  「噢,」店主這才驚醒過來,匆匆朝左右瞄了一眼,換上恭謙的笑臉,跨出長櫃門迎著說:「客房?……有有有有有……聽說八爺您要來,早就打掃乾淨了準備著的……嘿嘿,您請。」

  「好。好。」關八爺下了馬,把皮韁交在店主手裡,並沒有碰一碰他那兩支套在皮槍匣裡的匣槍,只是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就跨進客堂來,轉身交代說:「煩您替牲口加些豆料,這幾天腳程緊,辛苦了它了。」

  「是是是是是,」店主殷勤得有些過火,說話都有些兒口吃起來:「您放心,八爺,我自會照照照……照……照……辦的。」又揚著嗓子叫:「小二,領八爺上樓。」瞧著那個頭上生著禿瘡的店小二一臉遲疑的樣子,又說:「你過來牽馬上槽,麥麩裡摻拌豆子好生喂它罷,我親來侍候八爺。」

  關八爺一腳跨進店堂,店堂裡的那幫土匪全都成了貓腳爪下的老鼠,一個個齊身後退,在喉嚨裡不情不願的咕嚕一聲:「八爺。」關八爺背著手,饒有興致的打量著他們,兩道溫和的、卻又隱露出森森寒意的眼光,電炬般迅掠過他們的臉,然後轉問店家說:「他們盤踞羊角鎮,有多久了?」

  「這個,嗯,」店主沉吟說:「朱四爺……來鎮上,總也有半個來月了。」

  「你們沒遭劫罷?」關八爺說。

  「這這個,咱們沒開槍。」一個土匪插口說。

  「羊角鎮上,也許沒有朱四爺掛得上眼的大戶。」店主苦笑說:「這位爺說的不錯,他們沒搶。」

  「好,好。」關八爺說:「有熱茶飯,等兒替我端份上樓。銅爐裡,炭火升得旺些,我這身濕衣還待烘烘,有人來找我,回他今夜我不見客了。」他撩起長袍的下擺走至梯口,忽又轉回來,把那只無人理會的骰子碗推回睹台中央,做個招喚的手勢,微笑說:「你們熱鬧你們的好了,甭因我關八一來,就掃了諸位的興頭。我關某人有事,跟你們頭兒有關,跟諸位無涉,你們就熱鬧你們的罷,若今夜有誰見著你們頭兒,就煩請說一聲,——說關八問候朱四爺,明天同他碰面就是了。」

  直到關八爺昂藏的背影消失在梯口,那些被對方威棱魘禁住的匪群;才開始還了魂似的轉動眼珠,你瞧著我,我瞅著你,互傳著驚異。一響槍聲掠向高空,那是撒崗的信號。雜亂的馬群竄過街心朝北賓士過去,隱約的螺角,斷續低鳴著。

  誰都知道,在關八爺跟朱四判官晤面前,朱四判官業已敗了一仗。

  傍午時分。

  連綿的細雨暫時歇止了,天頂的低積雲仍然厚壓著,沉遲的凝固成一整塊的煙灰色,沒有一絲退散的跡象。關八爺在濘濕的羊角鎮大街上緩緩的走過,街面濕沙上留下他清楚的腳印。離他身後五步遠,被差來迎接他的小蠍兒撮著白馬一塊玉的韁繩,不緊不忙的跟隨著。街兩面的長廊下邊,站著一群一簇的土匪,原在嘰嘰喳喳議論著什麼,及至關八爺經過時,全都低下頭、垂下手,默默的目送著他的背影。

  「我弄不懂他?」一個匪目說:「我弄不懂這位關八爺到底是怎樣一種人物?!……咱們頭兒跟他在萬家樓對過火,鄔家渡口拚過命,可說是生冤家死對頭,咱們頭兒日夜懸慮的,就是怎樣擒殺他?!他竟然就這樣來了!」

  「唉,來的容易,去的……難!」

  不知是誰,從心底湧出這樣一句話來,使許多人都有著同樣的感歎。不久之前在如沸的槍聲、螺角的嚎鳴中,在紅火燭天的夜裡,關八爺這名字會使人亡魂喪膽,肉跳心驚,即使退離後,這名字仍使人惴惴不安,一提及他,便像面對著神威奮發的獅虎一樣……但一見面之後,這些由驚恐錯覺造成的印象全都消失了,關八爺緩緩的走著,他臉上掛著煙樣雲樣的笑意,淩駕乎生死之上的笑意,那樣深刻的擴染在人的心上,他的眼光是溫和的,安詳沉著,卻帶著半分悲憫的意味,悲憫誰呢?……他闊闊的雙肩上似乎獨背著一天沈黯的愁雲。

  「這個人無論如何死不得,」另一個匪目讚歎說:「講句掏心話,能死在他的槍下,死也死得心服,咱們這些人,心腸黑漆漆的,見了他就自感齷齪得很,憑什麼跟他拔槍?!……他就命中註定要死,也不該死在咱們手上。好一個磊落光明的漢子,真個是……」

  關八爺那樣緩緩的走過了……

  這一條長長的、寒傖古老的市街,它每一戶人家都是常年南來北往的走腿子人所熟悉的,它是西道上鹽梟們必經之地,逢著落雨飄雪天,兄弟夥搭起腿子,常在鎮上作較久的盤桓;在過往的承平裡,這鎮市曾有過安詳的容貌,一整條窄街飄浮著熏烤食物的香味,茶樓和酒肆中飛騰著異鄉浪漢們澆愁的闊笑,唱書人鑼鼓齊鳴,但招不回悲慘的歷史,鎮梢草頂的譙樓間,又擊出一聲徐徐的更鼓,那聲音使每個背井人都悠然起了鄉情……

  可哀的羊角鎮的樸拙的人們,誰欠過捐拖過稅?那些吃民脂喝民膏的北洋軍醉飽之餘,那還記得起「保民」兩個字?看光景,他們只有聽任著有槍有馬的傢伙們任意夷淩了……想在這種劫難交加的亂世做個「人」,就不能不看這些,不能不想這些,看在眼裡兩眼滴血,想在心裡五內俱焚!做「人」,是的,一個「人」該挑的擔子就有這般重法,直能把人壓死,但在沒死之前,仍得挑著它,咬牙走下去,也許眼前就橫著一座深坑了——誰能料定朱四判官的心意如何呢?

  關八爺仍那樣緩緩的走著,微風貼地來,飄起他長袍的下擺,他拎起袍叉兒繞過一座水窪到了北街。

  「瞧這就是關八爺了,」在一處窗洞裡,做父親的指點著,跟他的孩子說:「四面八方,幾百杆槍圍著他,他卻恁地輕鬆,真是個人間少有的漢子,可惜……」

  「天會保佑他。」做母親的合掌說:「他這樣手無寸鐵,諒想朱四判官那天殺的也不敢把他怎樣。」

  「不一定,」做父親的搖著頭:「像朱四判官這種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什麼歹主意行不出?!關八爺硬想沖著老虎討皮毛,未免太傻……了!」

  女人仿佛受了驚,抖成一團跪下去,喃喃著:「阿彌陀佛,你開眼罷,我的老……天……」

  而關八爺輕鬆的走過去,座落在北街的那座大廟就在眼前了。

  朱四判官的機警也正顯在這些地方,他無論到那兒,垛子窯總安在地勢高亢開曠,使得槍跑得馬的處所,以防萬一被人軟貼上。在整個羊角鎮上,論地形地勢,沒有比北街大廟更適宜的地方了;大廟建在一座斜斜隆起的土坡上,三面繞著綠林,廟前卻是一塊寬廣的青石坪,一端和一條寬而短的橫街相銜,有兩道石級通到石坪上。

  為了迎候關八爺,朱四判官存心擺排場亮威,橫街兩邊,每隔三五步地,就皋侯著一個穿皂衣、掛雙跨的傢伙,(雙跨,即雙槍。)手捺著槍把兒,擺出隨時可以拔槍的架勢,最觸目的該算是那些編結得非常精緻的匣槍穗兒,分成紅黃藍白黑五色,在風裡悠晃著。

  「稟告頭兒罷,」小蠍兒牽著白馬招呼說:「就說關八爺來了。」

  「關八爺到。」

  「關八爺到。」那些人毫無表情的傳遞著同樣的話語,聲音走在人前,關八爺還沒登上方坪,聲音早已傳到廟裡去了。

  關八爺壓根兒沒理會這種陣仗,撩著袍叉兒登石級,邁步上了青石坪。青石坪剛被春雨洗濯過,極為光敞明潔,石面上還濕漉漉的留著雨痕和小小的水泊,泊裡倒映出被分割了的大廟的影子。

  兩扇廟門大開著,朱四判官穿著深藏青嗶嘰呢的長夾袍兒,大襟半敞著,攔腰勒著黑緞腰絛,光著頭迎了出來,帶一臉假意做作的懶散的神情,松浮的笑著說:「可真沒料著,嘿嘿嘿,沒料著咱們的喪門神——關東山關八爺,真的會來這兒,我朱四該磕頭迎您咧。」

  「倒也用不著磕頭,」關八雲過去,拍拍朱四判官的肩膀,也口氣輕鬆的說:「你要是自己拎著頭,讓我塞在馬囊裡帶回去,那可比磕頭更省事了。」

  「本當照您吩咐辦的,」朱四判官笑眯了眼,反拍拍關八爺的肩膀說:「我如今還不想死,我說八爺,——我的鬍子還沒泛白呢,死了豈不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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