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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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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在瓦面上的弟兄們低聲連絡著,有的在裹傷,有的在重分槍火,只有石二矮子在嘰裡咕嚕嚷著餓。向老三在那邊低喚著自己。 「八爺,雷一炮不成了!」關八爺聽出他咽淚的聲音:「他胸脅,小肚子,胳膊,一共中了三槍,腸子拖老大一節在外面,裹全沒法裹。」 關八爺滾過一段瓦面,滾至雷一炮躺著的地方,緊緊的捏住雷一炮粗糙的大手,他想跟這位開頭腳的漢子說些什麼,但他喉嚨被緊緊的鎖住,吐不出一個字來。還是大狗熊說得爽快,「雷一炮,你忍著點,腸子拖出一節不算稀奇,塞進去照樣吃飯……我當初害痢疾,出大恭把大腸頭擠出一大節兒,也沒見出什麼大毛病來!你要夠漢子,咱們就打個賭,賭你不死。你若是閉上眼不理咱們,你就是頭號甩子!」 「到天亮就好。」石二矮子也說:「南興村過去有個中醫靈得很,死人全叫他治活過……我聽旁人講的。等咱們打退了四判官,我使車子推你去!」 雷一炮咧開嘴,一個僵硬的笑容留在他臉上,但他不能說什麼,他的兩排牙齒因過度疼痛咬得很緊,他的手在關八爺的掌心裡慢慢僵涼了。 沒有時間讓活著的人哀悼死者,槍聲跟鼓噪聲複又騰揚起來。不過這一回土匪們不再爬牆了,他們卻把大束的乾柴隔著長牆扔進院來,同時,關八爺聽得見牆外斷樹拖曳的聲音,枯枝堆積的聲音,有人在使耳語悄悄傳遞著什麼……他聽不清那些人說些什麼,但他直接意識到土匪們可能在這時舉火! 在這種天乾物燥的季節,一把火燒起來,那種慘狀是不敢想像的,當初扼守鄔家瓦房時,算過千著萬著,偏就算漏了朱四判官會來這一著——火攻!鄔家瓦房的長牆外面,圍的是枯樹林子,正是朱四判官舉火的好材料,瓦房裡各房各屋,全是粗壯沉實的晉木樑柱,不但易燃,而且經燒,如今想到這些卻已經晚了。 夜流著,霜落著,離天亮不遠,北風更為尖寒…… 槍聲幾乎聽不見了,只有一把扔擲乾柴的聲音,那些土匪利用長牆掩著身子,縮在牆根底下,反手朝裡扔柴火,關八爺的匣槍再靈也打不著他們。幾百隻螞蟻也扛得七寸長的大蜈蚣,幾百個人捆柴扔柴初當然夠瞧的,不到一會兒功夫,前後的方磚大院子裡業已積滿了柴火捆兒了。 「八爺,四判官准是要舉火燒咱們了!」向老三說:「您看罷,咱們在瓦面上,成了駕不起雲頭的天神,突是突不出,循也遁不掉,萬一一把火燒的來,可真燒得咱們『面目全非』啦!」 「挨燒不知是什麼滋味?」石二矮子縮縮腦袋說。 「胡得有些兒發苦,敢情是?!」大狗熊說:「只怕到陰司去,連閻王爺也分不清咱們是誰了?」 「當然,咱們不能伏在這兒,眼睜睜的等著他們舉火,」關八爺說:「事機既這麼緊迫,咱們得多動腦筋,想出對付四判官的法兒!」 其實他比誰都想得深,想得苦,他判斷過,假如王大貴半途不出岔兒,彭老漢的民軍就該在這當口到達;彭老漢跟自己是生死之交,民軍在大湖一帶很有名頭,無論那方面,全比朱四判官手下這幫烏合之眾強得多。但這種想法早被成捆扔來的乾柴擊碎了,就算民軍能及時趕到大河南岸,也擋不得朱四判官燒這一把火,在目前,靠外來的一切力量也救援不了自己啦! 石二矮子說的不錯,鄔家渡口這一帶是塊死地!唯有當四判官意欲舉火的時刻,才意味到「死」字真像是一面羅網了。人終竟是人,終有一時失算的時候,今夜沒料到四判官會舉火,正像昨夜沒料到白馬一塊玉會斷韁走失一樣。走失了白馬倒不算什麼,損折了這幫兄弟就使人雙瞳欲裂了。在這樣的時刻,只要朱四判官肯露面,自己決不會饒過他,這種人,應該還他一個公平,但連這一線希望也很渺茫,自己明知朱四判官這只狡狐是不肯露面的。 忽然,沉黑裡有一絲亮光跳躍起來,使他想起唯一對付朱四判官的方法了!關八爺正想跟弟兄們說出這種方法,誰知一向糊塗的大狗熊卻搶先開口了。 「有了有了!」他說:「四判官想活活燒死咱們,咱們何不先下手為強?也送他一把火。你們想,屋後的北風像棍打似的急,四判官那夥毛人全匿在枯樹林子裡,咱們抽兩個弟兄從後面溜出去,舉火先燒著林子,火燒起來比馬跑的還快,不怕他不退下河心去洗澡。」 「妙著兒!」石二矮子說:「鄔家瓦房有空地和長牆隔著,火燒朱四判官時,諸位正好是隔牆觀火!」 「說走就走,」大狗熊說:「誰跟我一道兒去放這把火?」 石二矮子縮縮脖子說:「那當然是我。」 他倆人插起匣槍,一前一後,飛快的消失到黑裡去了。風嗚嗚的在林梢上尖嘯著,仿佛向朱四判官報警的樣子,可惜朱四判官喝了半皮囊烈酒,已經有些醉了。 朱四判官坐在枯林空處的木段兒上,跟毛六談的,都是燒死關八之後的事情。他告訴毛六:在江湖上混世,不要太看重一時的得失,看要看得准,行要行得狠,挖掉一塊肉也不作興叫疼。 「風月堂也罷,如意堂也罷,那些全不算什麼,真個兒的。我說,毛老六,就憑你這種機智,在黑道上硬是闖得開!」朱四判官說:「一槍在手,什麼全有,嘿嘿嘿,連北洋防軍全向你低頭。」 「倒不是那些,呃呃,」毛六說:「頭兒您可沒見過像小餛飩那種樣的女人,丟掉她,真比丟掉金銀財寶還使人窩心……」 「放心罷,毛老六,關八一除掉,鹽市可真不在我眼下,等我踹開鹽市來,自會還你一個小餛飩!」朱四判官說:「如今鹽市高喊護鹽保壩,防軍逼得要攻它。防軍攻鹽市,又非找我幫打不可,咱們先拿它一筆幫打費,然後再大掠十八家鹽棧,就憑這兩票,一生也享用不盡了!」 「錢財我倒不敢枉想了,」毛六說:「我這人素有寡人之疾,——離不開小餛飩倒是真的。」 林裡黑沉沉的,土匪們折枝的、伐樹的、捆柴的、搬運的,弄出一片聲音。朱四判官聽著,滿心直樂,問說:「乾柴堆得怎麼樣了?」 「跟頭兒回,」那邊有人答話說:「業已差不多了,只等您一句話,咱們就扔火把!」 「慢點兒,慢點兒!」朱四判官沉吟說:「這把火假如一燒起來,關八准是狗急跳牆,嗯嗯,換是我,也會跳出來拼一拼,總比活活燒……死的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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