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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這可容易,頭兒!」毛六又在獻計了:「只要吩咐下去,除了燃火的,其餘的槍口全平封住宅子,看見人影就開槍,關八若不願被火燒死,挨槍也是一樣!」

  「好!好!就這麼著,」朱四判官說:「吩咐各人把槍火頂膛,封住宅子,然後扔火把!」

  朱四判官剛把話說完,就聽有人一路嚎叫說:「火燒起來了!火燒起來了!頭兒,您瞧瞧那邊的火頭!」朱四判官一抬頭,我的天爺,一把火近得就仿佛壓在自己的眼眉毛上面,這把火那裡燒的是鄔家瓦房?卻把北邊的枯樹林子燒著了!

  枯樹林子一經燒著,那濃煙勃勃的火焰卷騰著,順著尖猛的風勢,扯西北燎向東南,風吹著火,火牽著風,無數下卷的火舌頭舐著林子,發出潑潑啦啦的炸聲,匯成一片紅毒毒的火海,直朝這邊撲了過來。可憐那些搬弄了半夜乾柴,累得哈哈喘的傢伙,反被這把無名火嚇得屎滾尿流,一聲吆喝,大夥兒全拉腿朝回亂撞。

  「這……這是怎麼弄的?!」朱四判官說:「縱火不成,反它娘的惹火燒身,真是豈有此理,跑罷,毛老六!」

  誰知抬眼已不見毛六的影子了。

  幸好幾個嘍羅還撮著白馬在等著,朱四判官接過韁繩,片身上馬,抖韁就朝南竄,他原來的幾分酒意也叫這把火嚇沒了!他比誰都清楚,按照鄔家渡口的地勢,整個棱坡除了鄔家瓦房之外全是枯樹林子,東面是座斷崖,西邊是蘆葦遍生的沼澤。枯樹林子起了火,只有兩處能避火,一處就是鄔家瓦房,另一處就是南邊的河灘,如今鄔家瓦房被關八占者,只有奔河灘了。白馬剛到河堆邊,就聽河南岸又響起槍聲來。

  「民軍,民軍堵著河了!」

  「沿河朝東罷,夥計,民軍占住河南啦!」

  朱四判官一聽,這好,這它媽整砸了鍋了!馬頭一領又轉朝東面跑,就見自己手下人跑得一團糟,有的想渡河,被對岸的槍火打落在水裡,有的像蛆蟲似的擠在河灘上頑抗著,大部份人順著河北岸的高堆朝東跑,爭先恐後,跌跌爬爬。跑著跑著,那匹倒楣的白馬竟使起性子來,四蹄蹬蹬的直是打轉,朱四判官撮韁磕鐙伏不下它,一轉眼間,跌跌爬爬的都跑到前面去,自己反落在後面來了。正急著,就聽後面有人嚷叫說:「瞧,騎白馬的准是朱四判官,咱們追呀!」又有人歪著嗓門兒叫說:「四判官,你不丟下馬來,老子替你頭上錘八個窟窿放血!你奶奶的!」

  朱四判官一聽,沒死鞭著馬,剛跑出沒有幾丈地,一粒流彈飛過來,差點射飛自己的耳朵。

  「幾把匣槍釘著你,看你能飛上天去!」一個喊說。

  朱四判官本待不理會,另一個又扯著歪腔喊了:「河對岸的民軍聽著!騎白馬的,就是賊頭朱——四——判——官,替我只齊槍口蓋他!」

  一聲喊出口不大緊,嚇得朱四判官滾身滾掉白馬,沒命的朝前狂奔,就聽身後那條歪嗓子又在喳呼說:「河對岸的民軍聽著,朱四判官業已扔掉白馬跑了!如今馬在石二矮子手裡……窩裡兄弟,甭亂開槍!」

  朱四判官歎口氣。

  他知道,在鄔家渡口吞掉六合幫的夢,業已叫這一把火給捏碎了……

  隆冬後的第三場大風訊卷過了縣城古老的城樓。

  江淮一帶有句流諺說:頭場風訊不理它,二場風訊不問它,三場風訊凍得人喊親媽!這四九心裡的大風訊就有這麼寒冷法兒。沒遮攔的漠風把塞外的嚴寒掃了過來,連家居暖室裡也都滴水成冰;風訊來時,層層疊疊的彤雲堆擁在天頂,一直壓到四周的天腳去,天是一種朦朧的灰暗,雲低得能打到人頭,天與地之間,只有尖風銳吼著,寒得直刺進人的骨縫,那仿佛不是風,而是薄刃的流冰;平時流水滔滔的大運河也早就封了凍,流冰疊著流冰凝固後,河面舉著無數尖齒,遠望像野狗發亮的臼牙!

  平常熱鬧的縣城,仿佛被嚴寒鎖住了,十裡長街,沿河的碼頭,春夏裡漁船麇聚的中洲島,歌弦不輟的花街,慈雲寺市場,東區的娃娃井和西區的紀家樓,全都寂然了,自晨至暮,也難見幾個帶著暖袖,縮著脖頸的行人。尤當黃昏時刻,那真是天昏地暗,仿佛天和地都被抹了一層鍋煙灰,顯得異樣的淒清與慘愁。無數隻從四鄉冰封野地上趕來的烏鴉,群棲在背風的電杆木上,翅膀捱擦著翅膀,茫無所措的胡亂喧嘈著,你飛我啄爭擠著,仿佛嘈聲能為它們帶來一絲暖氣。也只有這種被認為不祥的臭骨的鳥蟲用它們不疲的喧嘩點綴著這座昏沉欲睡的城市了。

  「長街上過隊伍了!」誰把消息帶來,傳進緊閉著的千門萬戶,但反應只是一片冷冷的沉默。少數人憤憤的罵著,埋怨北洋將軍們不把人當人看。

  「寒風虎虎像下刀似的,還把這些吃糧老總們當球踢?!——鹽市這根釘當真戳進了孫傳芳的眼?非在隆冬把它拔脫不可?!」

  「想拔鹽市可也沒那麼容易,鴨蛋頭就是個例子!」有人就搭腔說了:「你甭看江防軍外殼兒硬紮,一碰上硬火就開差,這些招募來的兵爺們一向是有糧就吃糧,遇敵就投降,有誰當真肯替孫傳芳賣命?若不信麼,您就瞧著罷!」

  但在大多數人的心眼裡卻沒有這樣樂觀法兒,無論如何,這一師加一旅從長江岸邊抽調來的江防軍,是孫傳芳手底的兩張硬牌,人數和氣勢夠懾人的。縣城裡的商戶們雖沒像鹽市那樣揭竿而起,但在暗裡都早有呼應,大批江防軍開上來,誰不替鹽市暗捏一把汗?……在許多虛掩著的門裡,寬邊的銅爐架邊,人們分別麇聚著,憂心忡忡的談論著鹽市所面臨的戰事,看樣子,惟一能使鹽市免劫的,只有巴望北伐軍早一天北上了。

  隊伍穿過沿河的長街,灰蟒般的游向城西的大營去,尖風迫得每個兵勇把頸子縮在高豎的衣領裡,身子前傾著,以便駝負沉重的方角背囊,遠望就像一群駝背,一雙雙登草鞋的腳,因為走得多而急促,冰上踏雪裡踩的,不是磨爛了的凍瘡就是起了流漿泡,走起來歪歪拐拐,哼哼唧唧的,只有沒命的使兩臂大擺著朝前劃風,埋怨著老天不公,行軍偏遇上大風訊……

  隊伍走過去,屁股上的刺刀鞘跟小飯碗叮噹叮噹的打架,驚得電杆木的那些老鴉大驚小怪的嘈喝起來,這邊也是哇——哇——,那邊也是哇——哇——,夾在隊伍中間的伙夫擔兒吵得更加刺耳,扁擔頭磨著繩索,繩索死咬住扁擔,伙夫每一聳肩,就發出吱唷吱唷的餓鼠的尖叫聲,那聲音也仿佛長了牙,把許多饑餓潮濕的人心也啃出血來了。而鍋底兒打著籮筐,碰碰的,打得人餓火高燒……隊伍朝西走著,灰色的天,暗色的瓦,流進人眼裡幻化成渺渺茫茫的前途,心裡除了一個怨字,就找不出旁的來了。

  「他媽的這座倒楣的鳥城,怎麼盡是這種主凶的臭鳥蟲?沖著人腦門嚎它媽的喪!」隊伍裡有個傢伙說了:「兄弟噯,咱們許是命定要埋在這兒,替人家免費肥田了!……你瞧,熊老鴰兒不是在舉喪了嗎?!」

  「你它媽的甭在那兒吊死鬼搽粉——死充面子好吧?!」另一個帶著認命的味道打諢說:「像咱們這號兒肉沒肉油沒油的幾根骨頭架兒,挨槍挺在地上,只怕狗都不啃,還談得上替人肥田嗎?」

  「甭講晦氣話,吐口吐沫就破了!」另一個說:「誰願頂槍子兒,攻鹽市時誰就上前,讓他們剖肚開腸替你放放一肚皮冤氣也好,這口氣悶在活人心裡,真比死還難受!咱們那位塌鼻子老倌(指其師長。)是位不折不扣的馬屁精,大帥拔根卵毛,他也拿當令箭使……你們算算看,這一路雪窟窿裡塞進去幾個了?!」

  一提雪窟窿來,大夥兒不由得勾著頭沉默了。頂風冒雪走長途,紅毒毒的死亡貼在人眉影上,明知那樣,卻又機械的邁動兩腿朝向那兒走,有些瘦弱帶病的,喘咳拉痢的,饑餓加上嚴寒,疲勞加上困頓,一攻一夾,半途上就摔出列子走了,擔架沒擔架,醫藥沒醫藥,即使有半口遊氣,也睜一眼閉一眼拿當死人埋,雪地上打一個窟窿,把人塞進去像朝瓶口塞上一隻軟木塞子,外加幾鍬濕土拍平了就算了事,在一條生長稀疏蘆葦的河堤邊,一次就塞了三個,那樣的行軍,自己的命得由自己凍得麻木了的兩條腿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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