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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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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鄔家瓦房另一面,錢九手下那夥人開頭就沒賣過力,再加上毛六縮頭縮腦像只瞎眼的夜貓子,那還號令得人?錢九那把子人,原想跟四判官合夥,在萬家樓分筆肥的,誰知一開頭就折了人,貼了老本,早就嚷著散夥了,錢九帶人入鹽市,一去就沒了消息。今夜圍鄔家瓦房,他們抱的是觀風望陣的心情,若果四判官打的順當,大夥兒不妨搖旗呐喊湊合湊合,壯壯聲勢,充充門面。偏巧開初就沒打好,兩番沖進長牆,沒見著對方人影兒光是捱槍,一梭火潑出來,活人就變成屍首,亂七八糟鋪在大院子裡,有些膽大的還沉得住氣,曉得自己姓什麼叫什麼?知道自己腦瓜還在不在脖子上?那膽小的,早就嚇暈了頭,連東西南北也分不清了。 有些弄岔了方向,翻到這邊來,逢人就喊說:「不得了!不得了了!關八這一手匣槍,可真是開槍就見血,出手就傷人,弟兄夥,能遁的就遁罷!」 「對呀,兄弟夥,」錢九的人就應上了:「四判官又不是誰的老子?生咱們養咱們的,活該聽他。咱們打家劫舍,自個兒的事情自個兒好拿主意,手風順,多做它幾宗案子,手風不順就消聲匿跡不出頭,如今四判官硬拿鴨子上架,逼咱們跟他夥穿一條褲子,錢財好處沒得著,先去頂關八的子彈,這算啥玩意兒?!」 「有理進茶館去說,咱們先拔腿再說!」 「早走早沒事!」 旱匪們紛紛議論著。 當朱四判官正在東南邊撲打不休的時刻,錢九的那撥人卻從枯樹林背後悄悄的拉走了。他們怕毛六報信,把他摘了槍綁在樹上,總算對他客氣,只用他的瓜皮帽兒裝了一把泥塞在他嘴裡…… 而朱四判官仍然蒙在鼓裡,自從在萬家樓跟關八爺對過槍之後,他就犯上了心虛膽怯的毛病,儘管心裡把關八恨到骨頭裡,可就不敢出頭跟關八爺面對面的鬥槍。好在手下人多,活捉關八不易,抓個死的也成,旁人在攻撲鄔家瓦房時,他仍坐在枯林中的木段上喝他的老酒。 時辰慢慢的流過去,仿佛經過好半晌了,鄔家瓦房裡槍聲還是那樣猛,動靜還是握不住,拿不穩。慢慢的覺得有些不大對勁兒了,——不知怎麼搞的?原先那些啊呵喊叫的殺聲,卻變成鬼喊狼叫的哀嚎……再聽聽,槍聲只有東南角還算密紮,西北兩個角上怎麼連槍也不響了?! 「趕快著人繞到西北角去瞧瞧,」朱四判官跟左右說:「關八那夥人業已抓在手掌心了,難道還放他跑掉不成?!……快著徐四爺跟毛六爺加把勁,務必在天亮前把六合幫拿掉。」 這邊剛差了人去,那邊有人慌慌張張報的來了。 「頭兒頭兒,事情有些不妙。」那人張口結舌的喘說:「咱們徐四爺……他……他他中槍……」 「怎麼?!徐四爺中槍死了?!」四判官像火燒屁股似的跳起來:「他死了?!」 「還……還還還……還沒死透,」那個傢伙木頭木腦的幽了徐四一默說:「還有一口遊漾氣,翻著白眼珠兒,在那兒一抽一抽的嚷著馬呀馬的呢!」 「你它媽的渾透!」朱四判官狠狠的踹了那個傢伙一腳,踹得他蹲著身子,抱著膝蓋跳說:「頭兒甭動火,四爺他真的沒……沒死透,若果不給他水喝,他能撐到明天早上呢!」(俗傳中槍負重傷者,不能立即喝水。) 朱四判官越聽越來火,轉臉一腳,想踹那人的屁股,誰知那傢伙似乎不願意再捱一腳,趁黑溜掉了,害得朱四判官摔了一跤。懊惱罷,實在也夠懊惱的了,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五閻王,粗豪的錢九,全栽倒在關八手裡,如今又輪到徐四的頭上了……自己混世闖道多少年,還沒在誰手上栽過,偏生遇著關八,大筋斗連著小筋斗,栽的鼻青眼腫,徐四中了槍,不知毛六怎樣了呢? 正想著,那邊有人舉著火把,兩人把毛六架著,一拐一拐的走過來了。 「怎樣?老六。」四判官驚問說:「你莫非也中了槍?我看你那兩腿不甚活便……」 「倒不是中槍,是叫捆麻了!」毛六哭喪著臉說:「錢九那幫人不但不幫您的忙,緊要的辰光,還倒拽您的後腿!……他們拉槍退走了!臨走把我摘了槍,捆在樹幹上,塞了我一嘴泥,要不虧這兩位救我,我怕不叫捆死在那兒?」 「他們實在是拉槍退走了!」一個說:「枯林裡漆黑一片,半個人影兒也沒見著。」 「我們朝回摸,」另一個說:「單聽林子深處鳴鳴的,好像是鬼嚎,再聽聽,又像是人聲,晃動火折兒燃起火把來,才看見毛六爺,被綁在樹上像只捆蹄似的。」 朱四判官氣得臉色灰白,光是跺腳說不出話來!而他底下的嘍羅們偏要拿些缺氣的消息來消磨他,眨眼的功夫,又有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過來報說:「不成,頭兒,風聲緊得很!……咱們前後有兩撥人翻進鄔家瓦房的大院子,好幾十個人進去,活出來都是帶彩的,其餘的全叫關八撂倒了,屍首能碼成墩兒……那些帶彩的沒命朝外爬,喊得使人骨肉分家,許多膽小的嚇得不敢再爬梯子,眼看撲不上去了!」 「你,你們這些笨腦瓜子!真不靈哪!」四判官自己也有些失魂落魄的罵說:「硬撞既然行不通,為啥還要硬撞來?!你們就不能想出一個,一個,嗯,一個……活抓關八的主意來嗎?」 「要是三面夾攻還好些,」那人埋怨說:「咱們光在東南拐兒上賣勁,西北角軟扒扒的,也不知在弄什麼鬼?這好像一個人患了半身不遂,單憑半邊膀子一條腿就能摔倒關八,那才怪呢?!」 「您也甭埋怨,頭兒可也甭急,」毛六伸著腦袋擠著眼說話了:「若說拿主意,我倒有個現成的主意在這兒,只是想捉活關八可就辦不到了!」毛六說著,歪過身來,使手掌招住嘴,套在朱四判官耳朵上,嘰裡咕嚕的吹了半天的氣,也不知說了些什麼,單見朱四判官那張灰敗的臉,逐漸轉變了顏色,毛六的話仿佛真是一口仙氣,把朱四判官的眼裡吹出光彩來,兩頰吹出笑意來,先是點著頭,後是拍著巴掌,連聲說:「好計,好計!我說毛老六,你這個鴉片煙鬼,你它媽簡直就是哈迷蚩揍出來的!」 無論旁人把關八爺看成什麼樣的人,他仍是個活生生的血肉之軀,不過是具有一份爽直的性情同悲天憫人的心懷罷了! 時辰在他身前身後波流著,仿佛時光也化成無數透明的箭鏃,穿透他的身體朝前面去,朝前面去,朝前面去……去向他自己也不能知不能解的苦難情境裡,他仿佛是生在風中,長在風中,不知將要飄歸何處。 打這種火,拚這種仗,到底是為了什麼?自己不是保疆衛國的英雄好漢,又不是替北洋將帥賣命吃糧的兵勇,犯不著耍槍玩命。但這人間世上總有許多曖昧難分的糾結鋪展在自己的生命道途上,逼得人要正面踩踏過去,臨到這種辰光,只能憑一個人做人的良心來選擇。 朝前面去,踩過很多火,很多血,很多槍聲,驚叫和呼號,也踏過很多死亡的陷阱和不忍人的痛傷。絕非是什麼樣忠肝義膽的豪雄,更非是江湖上聞名的好漢,只是一個想做一個「人」肯做一個「人」的人。在這種燒著火,流著血的年月,風暴捲動四野,烏雲壓遍遠天,他不能躲避,也無處躲避,他無法把愛意流溢的心懷扔棄,尋得一處隱居之所;也許自己最好的隱居之處就是在風裡,夜裡,火裡和血裡。他要這樣眼睜睜的呼吸著走過去,挺起脊樑走過去?歸向不可知的情境…… 如今,他困在瓦脊上,用自己的性命跟六合幫這一干弟兄的性命卷在一起,蒙黑的星光仍依稀勾描出半夜苦鬥後遍地橫屍的慘景;有些屍體互擁著,倦伏在牆隅的陰黯中;有些平伸雙手,掛在長著無根枯草的牆頭,血泊在星光下顯不出顏色,但他能想得到那種鮮紅……如果沒有四判官,如果這些人能給他一個不動槍的機會,他想他能說服他們,只要做一個「人」!他會像翼護六合幫這幹弟兄一樣,盡力翼護他們,像面臨著蒼鷹的母雞翼護她的雞雛,但四判官逼他們撲向一支不肆凶行的槍口,這本賬該記在朱四判官一個人的頭上。 時辰從乾澀的眼縫裡流過去,關八爺悄悄的側轉頭看看星位,判定三更已過,接近四更天了,槍聲由激轉緩,嗚嗚的牛角聲也早黯啞下去了,偶爾仍有些喊叫聲繞著長牆走,但長梯的梯影上已經看不見冒出的人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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