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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也許是二更天,也許二更還不到,六合幫一夥人苦苦等待的時光終於來了。就在那種每人眼皮發重恍恍惚惚的辰光,一聲尖銳的牛角劃空而起,刹那間,四面都響起牛角的和應聲。

  角聲一起,枯林裡的火光被人壓熄了,黑裡也不知有多少支槍迸了火,由於槍聲太密,一時也分不出槍聲,只覺呼呼隆隆的好像刮起一陣激烈的狂風,風頭掃動整個枯樹林子,掃動長牆瓦屋和院落,磚屑迸散著,屋瓦炸裂著,綠火閃迸著,單是聲音就把人震得滿心迷亂,頭暈目眩了。

  早在攻撲萬家樓時,四判官就有意使槍火蓋倒關八爺,那回沒得手,這回可趁了心願。頭一場排槍放過,瓦面上就朝下栽了人;那人中彈後全身一震,順著脊坡翻滾下去,跌落在方磚院子裡。

  槍火是那樣密集,槍火把人與人之間最低的一點聯繫全給割斷了,槍口的藍焰從枯林邊沿的濃黑裡迸放出來,像一朵一朵魔花,密密的閃現著;槍火刮過每人的耳朵,打得人睜不開眼抬不起頭來。明知有人中槍滾落下去了,但誰也無法扯他一把,誰也無法問問傷的是誰?死的是誰?排槍密射時,人只有平伏著聽天由命。

  「我的兒,厲害厲害!」

  排槍一歇,石二矮子就搶著嚷嚷起來:「這它媽該老子抬頭換口氣了!它奶奶的,大狗熊,你覺得滋味如何?嗯?!……你說怎樣?!」

  「嗯嗯,」大狗熊悶悶的說:「這像是四判官請咱們喝一壺滋味很濃的原泡老酒,把老子弄得有些兒醉醺醺的了!」

  狂風暴雨似的槍聲過去了,緊跟著,那些土匪們嗷嗷叫的怪吼起來,嘶啞的非人的叫聲挾帶著原始的淒怖和野蠻,在黑夜裡撕著人心,這聲音,使人想起一隻獰猛的大鷹使利爪撕碎活兔——跳動的活肉上游走著一縷鮮紅。誰中了彈從瓦面上滾落了?誰呢?!無論是誰都是一樣的了,都是推鹽車、灑血汗、死裡求活的人,滿臉的塵沙,滿身的黃土,活得卑微,死得默然,有冤有屈也無處可訴了!而土匪們暴喊著,有長梯的影子豎靠在長牆上。

  黑夜裡攻撲,氣勢分外驚人,星光映不出人臉,只見四面八方湧動著人影,帶著淒蠻的殺喊,在石二矮子暈暈糊糊的幻覺裡,那些全不像是人,而是傳說中黑夜顯魂的鬼怪。

  即使到了筋疲力竭的地步了,六合幫一夥人的精神卻在這片殺喊聲中振作起來,瓦面上各管匣槍開始吐火,長牆頭上像下湯糰兒似的撲通撲通朝下栽人,黑裡也不知栽倒了多少,但覺那些人好像是打不完的,倒下去一批,又蜂湧上來一批,仍然呵呵的怪喊著,從牆缺間,長梯上翻進方磚大院子裡來。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長牆外有人放聲的叫嚷著,而翻進院子裡來的一些人影,全茫無頭緒的亂奔亂竄,穿堂裡伏著的匣槍一張嘴,方磚地上就躺了不少具屍首。那些傢伙沖進來容易,一旦遭到槍擊,想退出去可就難了,有些機伶的溜著邊,背貼著牆壁還槍,誰知房頂上人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

  石二矮子使腳踹翻了一架長梯,側滾過身子忙著抽換彈匣;那邊的雷一炮恰把匣槍放在瓦上,伸手掀起大疊的瓦片,狠朝底下砸去;砸得幾個溜邊的傢伙抱著腦袋哀叫,好像是挨刀的肥豬。

  「真有你的,雷老哥!」石二矮子說:「你說不放槍,果真就使起瓦片來了!」

  雷一炮沒答腔,也沒功夫答腔,他不斷掀起層疊的瓦片,用力朝底下扔擲,雷一炮的臂力本就頗有斤兩,再加上狠命扔擲,瓦彈下去直可比得子彈,有兩個業已被打得扔了槍,雙手抱頭蹲在那兒發昏了,瓦片再打下去,使那兩個傢伙哎哎嚎叫著,繞著圈子亂爬。

  大狗熊那邊,一架長梯上朝上冒人頭,石二矮子順手潑過半匣火,使那架長梯變成空的。而土匪似乎發覺了這邊瓦面上有人,密雨般的槍火移過來把人罩著。猛可地,雷一炮半邊身子一挺,伸手想抓他的匣槍沒抓著,人就連滾帶滑的滑到一邊去了;幸好那邊靠著偏屋的山牆,形成一條深陷的流水溝,把中了彈的雷一炮擋著,沒落進土匪手裡。

  石二矮子原想滾過去替雷一炮裹傷,但他離不開,他得發槍擋著跟撲進來的匪眾。

  隔了一忽兒,背後扔過一塊瓦片來。

  「噯,矮鬼,幫忙把我匣槍扔過來。」雷一炮的聲音嘶啞,呼嚕呼嚕的,有點像拉風箱:「我帶了傷,爬不動了!」

  趁槍火略松的當口,石二矮子橫滾過去,摸著雷一炮遺落的匣槍,也不知那來那麼一股子勁兒,他猛的爬起身,踏著瓦脊飛奔過去,躍到雷一炮身邊。

  「雷老哥,」他說:「你傷在那兒了?!」

  「你甭顧我,」雷一炮咬著牙,鬧腮鬍子根根豎著說:「你頂好竄到前面去,去照應八爺去罷!」

  「那不成,我不能單單把你扔在這兒!」石二矮子說:「這是你的槍。」

  「我自覺還能撐他幾個時辰!」雷一炮固執的說:「你去罷!……還是:八爺那邊……要緊……」

  石二矮子拗不過他,順著瓦溝朝前游過去,關八爺在另一幢房屋的瓦面上,正跟土匪們殺得沉酣呢!怪不得一批土匪簇湧進來,另一批連不上,原來關八爺雙槍頂住了半邊天,爬牆的全給他掃下去了。關八爺這手槍法,石二矮子今夜可算領教到了,兩支匣槍在手,不但照顧了東面的一溜兒長牆,還照顧了偌大的院子,土匪在那兒現身,關八爺的槍火就點到那兒,槍槍不打空,使長牆裡外屍首疊著屍首。

  饒是這樣,還是有人翻進牆來,混戰著。

  時辰在石二矮子的感覺裡過得很慢很慢,從來也沒像這樣慢過——仿佛被棗核兒釘釘在那兒,再也流不動了。而殺聲仍到處騰揚著,灌進人耳,流進人心,這樣的情景魘壓著人,使人滿腦子空空的,恁什麼全不能想了,只有一個若即若離的遊絲般的意念把人拴系著——一個本能的衛護生存的「殺」字。

  「抓關八呀,抓關八呀!」

  是牆外的叫喊聲愈來愈加響亮了,但是,關八爺可不是這麼容易被抓住的人,他打得比誰都狠比誰都活,每當一棱火潑出手,他就滾動身子,讓還槍的人槍槍全擊在空無一人的瓦面上;他不但使槍火狠剃四判官的頭,更時時照應著各處伏身瓦面的弟兄。

  大夥兒瞧著關八爺沒損傷,心裡都像吃了定心丸,雖說情況萬分危急,卻越打越起勁了。朱四判官各槍所帶的槍火雖然不少,但六合幫的各支匣槍,槍火也都是頂足了的,省著留在這一晚拼,不愁缺彈,時辰一久,翻進院子的人更多,也不知關八在那兒,橫豎閉上眼亂髮槍,逢人就打,又打起亂糟糟的爛仗來了。

  就算是爛仗罷,假如四判官手下人都能硬挺下去,六合幫可真夠慘的了,可惜土匪雖說人多,也吃不住硬磨,沖也沖進去了,喊也喊粗了脖頸了,遍地磕磕絆絆的人屍,誰見著不膽寒?那些不聲不響的屍首還嚇不著人,糟就糟在掛采帶傷的身上,有些走劫運,剛翻進長牆就被槍火灌上了!不是拖了胳膊就是拐了腿,有些得「頭」彩——腦瓜子被瓦片砸得冒漿!逃得槍彈的從牆缺口翻遁出來,嚎的嚎,喊的喊,媽媽菩薩老子娘一齊出籠,把後面的心都扯疼了。

  「噯噯,裡面怎樣?」

  「嗨,甭提啦,」負傷的爬著叫:「誰碰上關八誰就這個樣!」

  「天曉得關八的匣槍怎樣打的,橫打橫著倒人,豎打豎著倒人!」

  就這麼盲目傳播著;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不是關八爺打的也是關八爺打的,硬把關八爺抬在嘴上,弄得人心惶惶,手把著長梯兩腿就發軟了。旱匪頭兒徐四平常也不是不怕關八爺,只因為肚裡先裝了些酒,錯把醉意當成膽氣,再加想得那匹白馬,就埋起匣槍翻上了牆頭,誰知剛上去就劈胸捱了一槍,軟丟丟的從長梯上滑下來了。

  「徐四爺栽啦!徐四爺栽啦!」有人一路叫喊過去。

  徐四這一栽不大要緊,徐四手下一把兒旱匪沒了頭兒,誰也不肯押上性命去爬牆了,本來就沒誰願打這場火,鄔家瓦房裡既無財寶,又沒金銀,何況關八是個硬裡兒,碰上他就腿瘸胳膊折,說什麼也犯不著,趟黑道走混水,錢財才是大王爺,四判官算啥?!就是賣命跟四判官出力,把六合幫吞掉,宰掉他們上肉案兒也賣不了幾個錢,抓活的的更沒什麼獎賞,黑裡亂嘈嘈的,又沒有誰押陣,既然有懶可偷,大夥兒就當縮頭烏龜,虛放它幾槍應應景兒也就罷了!

  可憐徐四雖中了槍,卻不甘心就死,被他手下人擒著兩腿,像拉黃包車一樣的倒拖著跑到林子裡,兩眼還斜斜的朝上吊著,湧溢著血沫的嘴還嚅嚅的囈語著:「馬……馬……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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