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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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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隊伍解散時,有三個已經嚇軟了腿的兵被馬弁們連拖帶扯的扯到土台下面,一個是患了痢疾,骨瘦如柴的外鄉漢子,被抓來充數的,在連裡沒親沒友,正是挨槍斃的好材料,營長就抓了他的公差,一個是個患有口吃病的白疑,光吃飯幹不了事情,別的話他不懂,只聽懂立正稍息和槍斃,正好讓他嘗嘗槍斃的滋味,另一個卻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三四歲的黃臉孩子,胳膊兩腿都還沒成大人樣,他原是北地逃難來的拾荒的孩子,常在後伙房外求口剩飯吃,伙夫頭留他做個炭球兵,(為兵打雜的小兵,不列進花名冊,叫炭球兵。)第三營一時抓不著適合挨槍斃的,只好抓了這只童子雞。這三個人被挾出來,當他們曉得真的是要挨槍斃時,小炭球首先尖聲的哭了,拉痢疾的瘦子撲在鴨蛋頭面前,搗蒜似的叩著頭,哀戚的喊說:「團長饒……命,團長饒……命,我……我……」 「不要緊的,」鴨蛋頭團長說:「我也只是槍斃你們這一回玩玩,下回有這種公差,不再找你們就成了……那副官,替他們棺材備大些,多燒紙箔,我這人,是向不虧待部屬的……」 他挺著冬瓜肚子,帶著為善最樂的神情,歪歪晃晃的走過去了……直等三聲悶槍響過,鴨蛋頭團長使手掌抹抹胸脯,這才覺得略為鬆快點兒。不過,當他想起就將攻打鹽市時,不由又把剛舒開的眉頭重新鎖緊了。鹽市的槍支實力,自己知道得很清楚,旁的甭談,單就緝私營那個營,就比自己這一團還硬紮得多,能打一場雙方都不失面子的火業已算不錯的了,繳械?談何容易?!……大帥他成天泡在鴉片煙鋪上,這通電報拍得太缺人味,自己急抓了蝦,不得不把三個營長招呼來打打商量;三個臭皮匠,強似諸葛亮,也許他們能拿出些可用的主意。 第一營是團裡一個空殼子營,營長以下,只有連排班長沒有兵,營長是一根鴉片煙鋪上聞名的老槍(指吸毒很久癮頭極大的人。)每天得燒上一二十個泡兒,(一個泡兒就是一袋煙。)一個時辰不睡煙鋪,就它媽涕泗交流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鬧營鬧過一兩個時辰,進了團部就大發煙癮,呵欠連天,垂頭頹頸,連團長講些什麼全沒聽進耳朵,那還有什麼主意好拿。 第二營長倒是個不抽鴉片的,而且也沒有其他不良嗜好,除了偶而找找堂子裡的姑娘,捨死忘生的把看家本事全用在床上。不過那還都是從前的事,自從見不得人的暗瘡發作以後,走路也得雙手捧著子孫堂,一臉悔愧的神色,所以連這點兒褒貶也沒有了。不過對於床下的開戰有些摸不到門兒,而且早就打算在出發前請病假了,故此也就不方便表示什麼。 「你總該拿點什麼主意了罷?」鴨蛋頭團長轉朝第三營營長說:「你若是再不拿主意,咱們為保腦袋,只有打夥開小差了!」 「依我看,這場火打不得,」第三營營長說:「您知道的,咱們這個團……連著鬧過幾回事兒了,就好比是一窩野鳥,關在籠子裡養得,拔開籠門它准飛光,即使替他們鼻尖上抹糖,告訴他們鹽市上有油水,要他們白撿,誰都會搶著撿,可是,若要他們頂著對方的槍子兒去撿,那算是白費心機——天底下,要錢又要命的人多得很,要錢不要命可不多。我的意思是,咱們先著人去鹽市,暗裡通通氣,轉告他們大帥的意思,勸他們甭把事兒鬧大了,只消把保鹽抗稅的貼兒撕幾張,交卅來杆破銅爛鐵的土造槍銃,咱們拍個電報呈上去,大帥他一樂就沒事了……這是雙方不失面子,和氣生財的做法。」 「嗯,不錯,嘿嘿,和氣生財的做法,這和……氣……生……?——不成!」鴨蛋頭團長把一臉肥肉笑得抖抖的,忽然一傢伙又凍住了:「我說不成!鹽市上既然撕下臉來,你不咬他,他准會掉頭咬你,若想使他們買帳,非亮亮軍威不可,中不中,猛一沖,沖了再談,鹽市上嘗過滋味,話就好說了!」 「要衝,可也不能單沖。」第一營營長吞了兩粒羊屎蛋兒似的幹煙泡兒之後,擠著眼說:「非得請人來幫打不可,雖說要先花些本錢,但是若能攻開鹽市,十八家鹽棧替它掠個精光,那可就……一本萬利了!」 「論及幫打,非找朱四判官不可。」第二營營長說話時,兩隻手在桌子底下沒命的搓著褲襠,好像他那黃呢馬褲上落了一粒煙灰,不搓就會燒出個窟窿那樣忙法。 鴨蛋頭團長原對幫打滿有興致,伸長腦袋在聽,一聽說朱四判官,歎了口氣,把脖子又縮回去了。「我的老天,我它奶奶花不起那多錢!那位人王,有理沒理錢朝錢,獅子大開口慣了的,非到萬不得已的辰光,我不當那種冤大頭……如今咱們不論打得打不得,先把架勢擺開,試試再講,好在這跟鹽市只隔一條河,怕兵勇們臨陣脫逃,咱們可挑一個連出來,架起機關炮督戰,誰跑就剃他的頭!」 「行!這督戰官我幹了!」第一營營長說:「我回去吩咐弟兄,把煙鋪抬上河堆,燒它幾個泡兒,跟您躺在那兒督戰。」 「我的兵由副營長帶上去開戰。」第二營營長說:「若有膽小畏縮的,聽由團長您槍斃,至於我,不得不告個病假……」 「我去鹽市說降去!」第三營營長胸有成竹的說:「背後既有團長您撐腰,不怕它鹽市不給面子。」 「好,好,」鴨蛋頭團長說:「就這麼辦就得了!……濃茶,熱手巾把兒,媽特個巴子!」 在大營外面的小街上,一群群一簇簇的防軍兵勇們麇聚著,有的敲開酒鋪的門,一把撮住睡眼惺忪的店主,使大洋扔在櫃檯上,吩咐把他們的水壺裡裝滿了老酒。有的把茶樓的門敲開來,催著店主升火煮茶,有的在街廊下插起硬紙牌兒來,大喊著標售衣物,有的像出大恭似的蹲在石級間,悶吸著土制煙捲兒,皺著眉,紅著眼,就仿佛槍子兒真會找著他們一樣。 清晨的微藍的霧氛在街頭嫋繞著…… 平素只管吃喝玩樂的北洋防軍,一旦遇上戰事就是這個樣兒,無論那戰事是大是小,那怕開一營下鄉鎮壓土匪呢,明明是一槍不發捉迷藏,可在兵勇們心眼裡,也像是天崩地塌,大禍臨頭一樣。 「開戰嘍,就要開戰嘍!」一個拎酒壺的傢伙把一壺酒全裝到肚裡去了,歪腔歪調,腳步蹌踉的一路喊過去:「兄弟夥,連屎腸兒賣的人,趁隊伍還沒拉上去,得樂且樂罷,操它娘,誰知誰明早喝不喝得成稀飯?!」 「我把我的姘頭跟誰賭?——跟誰賭?!」一個紫臉膛,臉頰汗毛很密的傢伙,手裡抓著一把蠶豆子說:「五塊大洋賭熱被窩,隨意抓把蠶豆,逢單就贏,逢雙就算輸!趁它娘集合號還沒響,早些鑽進去,還來得及弄它一火兩火……」 「算了罷,張三,」另一個伸手抹對方後腦杓一把,嘲謔說:「誰稀罕你那個破鳥盆?三年不解裹腳布,臭腳丫巴子裡頭能茁生豆芽來!」 「腳小屁股肥,你不要還有旁人要。」張三說:「你小子拉上去捱一槍,留著大洋啥鳥用?還不如樂一樂倒也罷了。」 渺笑著,笑聲近乎瘋狂的在一撮撮凍得嘶嘶哈哈張嘴喝風的人群裡傳染著,口沒遮攔的把祖宗八代全搬出來嘲謔著,自覺卑微,自覺祖宗八代也都像自己一樣陷在卑微的麻木的處境中活過,嘴裡嘲謔著的是別人,心裡卻嘲謔著自己,甚且對生自己的祖先也有著恨意,——他們活該捱罵,為什麼他們求仙拜佛、拚死拚活的要生下一個跟孫傳芳幹北洋的、八輩子沒出息的傢伙……仍笑著,想把笑聲儘量捏得自然些,宏亮些,在麻木和空茫相混所形成的絕望中,驅趕掉這麼一種瘋狂的想法,可惜辦不到,每個人都把內心滿積著的慘淒隨著那樣無端突發的笑聲擠出來,染著眼前的大氣。開初是笑得那樣高亢、那樣猛烈,突然沉落下去,沈進渺渺茫茫不著邊際的哀愁,就像一把流咽的胡琴突然斷了弦索,一堆旺火轉眼化為灰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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