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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扒開良心說,」號兵說:「要咱們賣命打鹽市,咱們划不來,這年頭,跟誰幹全一樣,也都是操操槍,吃吃飯,拿份餉。鹽市的保鄉團隊若加我的餉,我明天就跟他去吹號去了。」

  「你們這些話,要說也等日後再說。」副官說:「如今是光棍不吃眼前虧,勿論是真是假,在鴨蛋頭面前,總得做做樣兒,虛幌它一槍……等桶箍一炸,各奔東西,豈不是它媽的善哉妙哉嗎?」

  「得!」營長的小舅子說:「到底是掛盒子炮當副官的人有學問,不論明早攻鹽市是它媽真打假打,出臺亮相麼?少不得是要亮上一番的了!……咈!」他抓起骰子吹口氣,念念有詞的擲出去說:「骰子骰子你顯顯靈,是人是鬼我全贏!骰子骰子你旺處走,大錢小錢我一把摟!你娘的七出自拿三,天門頭一班!……抓牌呀,號長!」

  緊急集合號能夠在星稀月沈的四更天響起來,是因為老號手那一把牌抓著娥字九吃莊家人字八的關係,那把牌保住了他的號嘴兒,還贏了一塊二毛大洋,這使老號手有些樂糊糊的,一面站在操場一角的土臺上迎著寒風響號,一面把一隻手插在口袋裡,反覆撥弄著他贏回來的壓口袋的洋錢。

  急速的號聲在冰寒的夜氣裡流咽著,老號手心裡仍有些痛惜——牌運剛它媽轉好,手風正順起來,偏它媽窮找麻煩,天亮攻鹽市,單望老天爺長眼,讓鴨蛋頭挨一顆黑棗,樹倒猢猻散,一哄而散算了!

  號聲響了一遍,偌大的營盤仍然無動於衷的黑成一片,連燈火亮也沒見得著,只見鴨蛋頭團長帶著幾個馬弁倉惶的奔到土臺上來了。

  「這幫懶狗!媽特個巴子的!」鴨蛋頭團長搓著手罵說:「全它媽睡挺了屍了!那號手,再響一遍號,著實替我加把勁,吹響些兒,催他們一催!」

  號手滿心不樂意,又鼓著腮幫兒吹了一遍號,這遍號還沒響完,西南角的那棟營舍裡就鬼哭狼嚎的起了動靜;最先是一條尖亢的嗓子,像鬼掐了脖頸一樣的狂叫著,然後跟著卷起許多條同樣驚悸的、盲目的、像待宰豬只一般的嘶喊,緊跟著,一些人影從漆黑的營舍裡擠著推著,嗷嗷叫的撞了出來。

  「這它奶奶的是啥玩意兒?」鴨蛋頭團長打著酒呃,使舌頭舐著嘴唇說,突然他想起來了,——鬧營,這是鬧營。自己帶兵不是一年了,常常經歷過鬧營的事情,甭看那些木頭木腦的傢伙,鬧起營來可真是驚天動地,沒有誰能說得出鬧營的真正原因,沒有誰能止得住這種驚呼呐喊的狂潮,一個營舍驚動了,所有的營舍全驚動了,螞蟻似的朝外爬人,有的抱著枕頭,有的拎著褲子;有的抓著襪,有的提著鞋;一個個全像死了爹娘一樣,狂喊著,啞聲的號啕著,擠出營舍門口時,你推我搡,那跌倒的活該倒楣,只有雙手抱著頭恁人踐踏的份兒。

  「活……活……」鴨蛋頭團長卷著舌頭說:「活它媽的見鬼……平素不鬧營,偏揀這……這種……要命的辰光鬧起營來……了?!」

  夜,黑得夠瞧的,土台背後旗杆上挑著的一盞馬燈實在照不亮什麼,也就因著這團暈蒙的燈火,把鬧營的傢伙全招引得來了;鴨蛋頭團長除了搓手大罵之外,一時也拿不出主意,馬燈的碎光旋動著,光裡浮出的一些入了魔的僵屍似的人臉,個個圓睜著眼,嘴張瓢大朝空裡嚷嚷!聲音接著聲音,像一波大浪壓著一波大浪,那景象極為淒怖,仿佛這一群都不是人,而是衝破鬼門關的惡鬼,要找誰申冤討價一般。

  「歐歐歐……歐歐……殺的來嘍!」一個傢伙跌伏在地上,猶自雙手抱住頭,蛇一般的朝前扭動著,仿佛他身後真有什麼殺將過來那樣,極端恐怖的叫喊著。

  「繳槍嘍!繳槍饒命嘍!……歐歐歐……殺的來嘍!……兄弟噯,跑罷!」

  「跑……歐!」一群人盲目的附和著。

  奔到操場來的總有好幾百人,好幾百人全是瘋子,連它媽幾個營連長也在裡面,一聲喊跑,他們就混亂不堪的在操場上各繞各的圈兒奔跑起來,跑著叫著,嚎著哭著,弄得一塌糊塗不堪收拾。有一小撮人沒有跑,集合起來在那兒煞有介事的出操,一個木偶人似的兵,氣勢昂昂的手叉著腰喊口令,竟它媽把營長連長排長班長全踢進列子裡操將起來,立正、稍息、跪下、臥倒,操得跟真的似的,有鬼,硬它媽的有鬼!

  「統它媽的替我醒醒!」鴨蛋頭團長急得七竅噴煙,破口大駡說:「你們全它媽該拉去槍斃掉!」

  他不罵還好,一罵可被那些傢伙學上了,單聽人群裡全學著罵人的聲音,你指著他的鼻子,他指著你的腦袋,罵說:「歐歐,醒醒歐,你它媽的該去槍斃掉歐!」

  「槍斃歐!槍斃鴨蛋頭嘍!」

  「兄弟夥,今夜槍斃鴨蛋頭!大夥兒快去看熱鬧啊!歐歐歐……」

  鴨蛋頭團長即使把手掌搓褪了八層皮也是沒用的了,早先看過的幾次鬧營,經歷過的幾次鬧營,全不及這次來的厲害,這簡直鬧得不成體統了!自己這團長的威風一點兒也擺不出來,槍斃、關人、打板子那套慣施的玩意兒也失了靈,壓根兒派不上用場,真是它奶奶的奶奶!……也許自己這個腦袋瓜兒該裝進檀木匣子裡,送給大帥去消遣消遣,要不然,怎會遇上這種邪氣事兒?傳說,兵營冤鬼多,孽氣重,每鬧一次營,要主一次凶,難道我會應在這次凶事上?!……猛可地想起誰說過,鬧營鬧得凶彈壓不住時,只有朝天開槍才止得住,便轉朝馬弁說:「他們鬧營中魔,你們也它媽的是死人?!——快替我朝天開槍!」

  說也奇,幾聲槍響過後,那些瘋著、跳著、喊著、哭著、操著、叫著、爬著、鬧著的人群全不動了,也不瘋了跳了,也不喊不鬧了,也不爬不叫了,一個個全把操場當做床鋪,倒下頭睡覺去了,有的還伸著腰,有的一躺下身子就打起呼來了。

  鴨蛋頭團長有氣沒處出,沒命的踢著老號手的屁股,吩咐他響第三遍號;無論號聲吹得有多響,那些鬧營鬧得筋疲力盡的傢伙卻賴在夢裡不肯起來了,鴨蛋頭沒辦法,只好自己帶著副官和馬弁下去踢人,這邊踢起一個坐在地上揉眼,那邊踢醒一個歪著嘴打呵欠,一路沒踢到頭,最先踢起的那幾個可又躺下去了。眼看東邊泛出一絲魚肚白,這才把一夥人弄醒過來,慢慢吞吞集了合,一個個又都沒精打采,垂頭喪氣,回復了平素的老樣兒了。

  由於鬧營鬧得不吉利,那封電報又來得令人喪氣,鴨蛋頭團長訓話不是訓話,倒像在背著一本罵人經,媽媽奶奶婊子娘,渾蛋五八三代祖宗全都訓了出來,罵得台底下灰土滿身,狼狽不成人形的傢伙們面面相瞥的大翻白眼,誰也不知夜裡曾發生過什麼樣的事情?誰也不知為何會滾出草鋪上的熱被窩,弄得渾身是土?

  「你們它奶奶的奶奶!全該砍腦袋!」鴨蛋頭團長罵幹了吐沫才說上正題:「鹽市上喊出保鹽抗稅,舉槍造反了!你們都當著沒事人?!——鹽市不替防軍上稅,你們還想有飯吃?有餉拿?……吃你娘的屁!拿你娘的蛋!咱們衣食飯碗兒整砸了!故所以,」他覺得嗓子有些啞,不得不頓住話頭,使吐沫潤上一潤:「故所以,大帥他電令我領著你們,去把他們的槍械給繳掉,不繳掉,我它媽的團長的腦袋就保不住了!我團長掉腦袋,你們也得挨刀!媽特個巴子的,你們醒了迷,聽懂了沒有?!」

  「懂……了!」台底下那些還沒醒透的傢伙,習慣的理開喉嚨吼了一聲。

  「好!懂了就成!」鴨蛋頭團長點頭說:「只要能攻開鹽市,我它媽放花假,放酒假,放賭假!我它媽准你們任意搶錢、喝酒、玩姑娘、讓你們發筆財,鬆快鬆快……呃呃,」他忽又皺起眉毛,想起什麼來說:「現在,各營派一個挨槍斃的公差出來,開開採,破破凶;其餘的,替我解散下去準備去,聽號音再來集合。解散後,三個營長留下,跟我到團部去商議開戰。」

  古代的傳說裡有過出師前殺人祭旗的故事,許多愛泡書場的北洋兵勇們都聽過那種滴著血的淒慘的故事,但那也只是死囚牢裡提出來斬首的囚犯罷了,派公差挨槍斃的事也只有鴨蛋頭團長幹得出來,也只有鴨蛋頭團長明白他為何這麼做的原因——拿三個傢伙當替死鬼,為自己破兇氣,希望大帥不會拎了自己的腦袋去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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