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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一群喝醉的北洋兵勇們就在冰冷的石級上蹲身圍聚著賭起牌九來,賭注比平常大得多,誰都沒把輸贏放在心上,命它媽還不知能到幾時呢,甭談銀錢身外之物了!一個大腦袋的兵勇把幾年積聚的一點兒錢,在不到三把大注上輸光了,他卻笑說:「風吹鴨蛋殼,操它的!……財去人安樂,上陣不碰上黑棗,自有洋財動擔挑……踹開鹽市,就像一頭鑽進財神爺的口袋,還愁沒錢給老子們花?!……假如萬一,那它奶奶就有金山銀山也沒鳥用啦!」

  「假如真它媽碰上子彈,一傢伙揍在腦殼上,兩眼一閉腿一伸就沒了事兒,那還算是福氣呢!」一個馬瘦毛長猥瑣不堪的小個兒,使下唇裹著上唇,吸得特、特的響,抱著屈起的膝蓋說:「假如一槍打得你半死不活,爬不動,挨不動,那才真倒胃口呢,打贏了火,或許還有人顧到你,打輸了,像鴨蛋頭那號人,你就有口遊漾氣,他也會把你當著死人埋。」

  骰子在冰冷的石台間旋轉著,命運在眼前旋轉著,分不清的點子,在麼和六之間,兵勇們把銀洋銅子兒押出去,仿佛那不再是錢,而是自己……大部分人全打過火,當將軍帥爺們喝酒閒談弄紅了臉的時刻,當他們在鴉片煙榻上窮極無聊打上賭的時刻,誰拐走了誰的姨太太,誰繳了誰的一股兒槍,一聲媽特個巴子,他們就得像線牽的木偶般的被排列在廣場上,結起斷了的草鞋帶兒,各領三五發槍火,然後聽號音吹響,目送將軍肥肥的馬屁股遠去,然後就開上火線去開戰一番。

  有時戰線很遼遠,他們得歪呀拐呀的行軍三五天,逗上火暴暴的夏午,四野像密不透風的大蒸籠,太陽能曬塌人的頭皮,也得走,也得聽帶隊官「誰它媽的掉隊(即落了伍。)就斃誰!」的叱喝聲!逗上秋雨連綿的日子,天也哭著,地也哭著,許多陷在爛泥地上的黃葉子,許多又冷又濕的死亡,呻吟不絕的草鞋和草鞋,一樣的踏過去,也像滑踏滑踏的踩在發黴的人心上。雨如煙。雨如霧、如雲。灰霾染著兩眼,心濕成那種樣:像一枚滿生黃色水銹和黯色銅綠的古錢,什麼樣的前塵往事都在潮濕裡翻現出來了!……路有多麼長,只有起泡的腳掌知道,夜晚歇在不知名的村簷下,眼裡滿噙著火也烤不幹的眼淚,媽在墳裡,沒有人會聽得見裹在笑聲裡的哭泣聲。

  然後,草壕把人裝滿,新掘的壕塹把人裝滿,新土的氣味使人兩眼望得見新堆的墳墓,插著一面面略帶歪斜的白木牌子,墨蹟淋漓的名字禁不得一場風雨,然後那些名字便成為一片荒草,沒有人會去墳裡挖掘什麼樣哀淒的故事。槍炮聲響了,新土染上血就會變茶褐色,略帶半分黯紫。槍子兒像大群驚惶的田鼠,刨掘著塹壁的積土,死亡是風,吹蕩在人緊縮的身體上,死亡永遠抹掉一些面孔,卻抹不掉花名冊上不變更的名字:李得勝和張得功……

  「下注呀,你它媽媽的,甭像根傻鳥,不拉屎空占著毛坑!」

  開戰的消息像有耳報神報著一般的靈通,不到一會功夫,從縣城裡來的收買舊貨的,高價換金飾的,粗眉大眼脂粉搽有一分厚的土窯姐兒,兜售吃食的,賣花荷包和吉祥符的,全來了,全來了。小街上滿擠著人,滿擠著兵,這是老例子,北洋防軍在開戰前總讓兵勇們花花胡胡醉一番,連鴨蛋頭也相信兵勇們喝了酒才壯得心膽,才敢睜著眼放槍……他當年初上戰場,喝了半斤高粱,等醒酒時,一覺睡成了班長。

  儘管督戰隊業已在東西兩面河堆上布了機槍崗,還有些兵勇逃了,鴨蛋頭團長嚷著要斃逃勇,督戰隊長沒辦法,抓了兩個單幫客來斃一斃應個景兒,不過後來他主動又斃了兩個——因為他覺得多斃幾個可以多落幾包純白的細紗和麻葛布,夏天來時能賣得極好的價錢好替自己多準備半缸煙土。

  賣吉祥符的地攤上人頭亂滾著,兵勇們不論價錢,搶著抓;吉祥符裝在絲繡的小小的荷包袋裡,傳說能避子彈的。那個馬瘦毛長猥瑣不堪的小個兒贏了一衣兜錢,忽然不甘心輕易拿腦袋去碰子彈了,就轉身擠過來,想買個吉祥符佩佩,總覺不佩個吉利東西安不下這顆心。

  「開差罷,你這傻鳥!」大腦袋套著他耳朵吹氣說:「你又不是升官發財的命,何不開差,拿這筆錢回鄉做個小買賣去?!甭說做買賣了,光是睡倒身吃,也夠你吃上三年的!」

  「你想當逃勇?」小個兒說:「街口躺著四個,一個拖著腸子,那三個腦瓜全叫打炸……了……」

  「傻鳥不傻鳥?!」大腦袋說:「你不論朝東朝西,只要跟布崗的塞一把錢,誰都不會追你,王二麻子走了好半晌,如今怕在十裡關外了!」

  小個兒突然淒眯著眼,扯開領口來。

  「就因我不是傻鳥我才不開差,你看看這兒,你傷疤,上下兩個洞,正在琵琶骨兩邊,是它娘抓兵的替我穿的洞,姆指粗的鐵煉兒穿在鎖洞裡,血疤釘在鐵環上,我它媽還有這精神開差回鄉去,讓他們使攮子挑老疤?!……買個吉祥符佩佩算了,這場火打不死,我它媽進窯子換它一百個女人。」

  好容易買到一隻小荷包,醉眼朦朧的捏在手裡看著,不知是那個巧手的閨女刺繡的,蘋果綠的軟緞面兒,四面鑲著一圈狗牙花,底下還貼著一排短短的黃流蘇,飄漾飄漾的刮著……蘋果綠綠得透明的,拿什麼能比呢?怕只有春來時剛抽芽的嫩葉兒能比它,老家就在楊柳河的河岸邊,老家的春來時,滿眼只見蘋果綠,蘋果綠的垂楊軟而亮,軟得使人想著就覺心酸。荷包面上繡著一對小布人兒,男的穿著長袍馬褂,紅頂的瓜皮小帽,女的梳著大扁髻,白臉紅唇,穿著綠襖兒,襖下系著百褶大紅裙……那世界原是自己的,但如今比雲還遠。

  「想什麼來?小個兒。贏了錢不請客,死了照樣睡不了大棺材!」

  小個兒縮縮肩膀,那世界在醉眼裡波蕩著,綠襖紅裙的新媳婦是楊柳河最美的,夜晚摟著她,又軟又熱又香甜,可惜只有三個月的時光,他被鐵煉鎖著琵琶骨拖離那塊綠土時,她還沒脫下她的紅裙……她的白臉在荷包上笑著,就像掀開她頭蓋時,她斜睨著自己笑著一樣,她黑眼亮亮的,又羞澀又明媚,跑遍各地的娼戶,十張臉上的笑合起來都捏不成那種模式來,也沒有什麼樣的紅唇像那樣,開口吐話都聞得著輕輕淡淡的薄荷香……

  他想著,鼻尖酸酸的流著眼淚……

  「吉祥符,吉祥符,保佑我——她臉上沒有一絲寡婦相,讓她穿著那領紅裙唱『小寡婦上墳』嗎?她愛唱各種俚俗的小曲兒;『楊柳青青』,『千里尋夫』,『五更天』,可就不愛唱『小寡婦上墳』,她最忌諱這個……我若死在這兒,她連哭全找不著墳苞兒啦!」不能想,不能想,想起來心就涼了半截兒,抬起袖子抹抹眼,才發現荷包面上濕了一大片。

  「咱們為啥要跟鹽市開火呢?」誰在那邊說。

  「為啥?!」愛抬杠的總有杠子抬:「開火就是要開火,不開火就是不開火,吃糧的還配問這個?!難道每回開火全它媽有道理?真是?!你算是黃河心的沙子——淤到底兒了。」

  「讓開!讓開!」有人一路喊過來:「營長的大煙鋪要抬上河堆去了!」

  幾個掛盒子炮的馬弁在前頭喝著道兒,八個兵勇像螞蟻扛米粒兒似的抬著那張黑漆的煙榻,歪歪晃晃的一路抬了過去,煙鋪後面,一匹瘦馬上駝著蝦米似的營長,兩眼困得水汪汪的勉強睜著,嘴裡還裹著一顆提神的煙泡兒。馬後的督戰隊也出發了,橫背槍的,豎背槍的,倒吊著槍的,寬沿硬帽扯得很低,一路上嘰哩呱啦的談笑著,顯得很開心,——那全是因為督戰隊不須上火線頂槍子兒的關係。

  集合號還沒有響,鴨蛋頭團長親自護送著他的情婦小菊花回縣城荷花池巷的小公館裡去還沒有回來,他雇的那輛黑色蓬車裡,除了小菊花之外,還裝足了三大箱銀洋。全團裡,也只有一個自願率人進鹽市說降的第三營營長精神最足,他領著全營七十幾杆槍,舉著白旗兒,大明大白的從南邊的洋橋口開進鹽市去了。昨夜晚,方勝就差人來跟他談過槍火買賣,——他這是進去送貨,貨款到手後,他去鄂北,一個朋友把他介紹給吳大帥,新差事是沒有兵的上校團長。

  等鴨蛋頭團長回來,等集合號吹響,業已到黃昏時分了。

  號音在隔著一道黃河的鹽市上人們的耳朵裡,聽起來就沒有那般雄壯了。然而,鹽市上還是在準備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頭場火非打贏了壯壯聲威不可。壩上雖說形勢孤,可卻占著地利,儘管嚴冬時分老黃河水淺灘多,防軍能趟水過河,但他們必得在槍口下面仰攻那座高堆,所以窩心腿方勝把壩東棚戶上所有的槍支都集到高堆來,交給鐵扇子湯六刮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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