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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熱手巾把兒替鴨蛋頭團長眼角上粘糊糊的眼屎打掃乾淨了,一碗醒酒湯喝在肚子裡,卻把鴨蛋頭團長喝得清醒到迷糊的程度了。半夜三更的,熱被窩不睡,坐在這兒幹啥來?馬燈亮得發青,四個站大崗衛兵來回走動著,副官、馬弁,文書官全它媽像木頭段兒似的站在面前,算是幹啥來?!

  「你們有啥事要報告的?」

  「您要我們來的,」文書官看樣子也差一碗醒酒湯,揉眼報告說:「有啥事,團座您該曉得?」

  「你看我這人罷,真它媽的糊塗透頂了!」鴨蛋頭團長說:「升官電報捏在手裡,竟忘記找你們來幹啥的了!……醒酒湯還帶迷魂的,嘿嘿……咦,不對勁,我說副官,你下午說鹽市怎麼著?想造反?……你是否跟大帥拍了電報?」

  「跟團長回,電報是您交待拍發的,」副官哈著腰,蹩過來說:「但凡您吩咐下來的事,沒一宗不是十萬火急趕著辦的,電報當時就拍發了。」

  「你它媽簡直一百廿個渾蛋!你……你……你……槍斃還得另加一番!」鴨蛋頭團長氣得渾身抖索著,翻眼罵說:「我不是跟你這渾蟲三番五次交待過,我手裡拿著酒瓶的時刻,說話你拿當放屁聽,誰叫你自作聰明,發那通奪命的電報來著?」

  「報告團長,您……您當時手裡抓的只是酒杯,並不是酒瓶?」

  「好,你強辯!來人,把他給拖出去……」

  「算了算了,你走你的,」小菊花套著一條黃呢馬褲,過來調停說:「團長他喝醉了酒,神經兮兮,說話也都是不能算數的……團長要升旅長,藉機會亮亮他的官威,等明天,他非但不喊斃人,也不定還請諸位喝杯酒呢?我說對吧?」

  鴨蛋頭團長心裡一團火,禁不得小菊花三言兩語就潑熄了,腦袋一縮,兩肩一聳,眯眼笑說:「對,真對,你這張小嘴說起吉利話來可真逗人喜歡,奶奶的,我它媽說不斃就不斃了,省下一顆子彈算了……那文書官,你過來,把電報念給我聽聽……熱手巾把兒,它媽特個巴子的,快些。」

  文書官一接過電報,沒開封就知裡頭有著不尋常的事兒了,——大帥不會把人事升遷看得那麼重法,半夜三更拍來十萬火急的電報,可憐扁擔長一字也識不得的鴨蛋頭,一意想過升官的癮頭,迷了心竅,自己把電報一念出來,只怕他那張眉笑眼開的圓臉馬上就要變成長的了。管它呢,公事公辦,伸手把電報封套扯開,掏出電報朗聲照念起來……

  鴨蛋頭團長帶著一臉春風得意的樣子,嗨嗨的,把小菊花攬在膝頭上,另一隻手端著茶盞,幾乎豎起耳朵來聽著。今夜晚真它媽非比尋常,眼前仿佛處處洋溢著喜氣似的,連左右這幾張人臉,一個個也都看得順眼。團長跟旅長雖說只它媽一級之差,味兒可就完全不同了;×大甩兒當師長,兩眼總像饞貓餓狗似的盯著底下,地方上捐上稅,他總收總發一把攬,先來個三下五除二送進公館,錢到團裡,只剩它娘幾點油花兒了。獨立旅,獨立旅,好就好在獨立上,弄塊地盤駐起防來,閉上眼也就是個小皇帝,碰到肥地方,三下五除二……數目不小,嗯,單就吃空缺來講,也就可觀又可觀了……

  「……該團長率部留守後方,負安靖地方重責……」文書官卷著舌頭念著舌頭念到這兒,臉色有些不大對勁兒,捏著電報稿的雙手有些抖索,額頭也沁出汗來。

  而鴨蛋頭團長聽著這兩句話,更顯得精神起來。可惜大帥他不在這兒,要是在,自己真該扒下身跟他多磕幾個響頭。大帥到底是行伍出身,懂得底下人的苦處,這兩句話使人十萬八千根毛孔根根都覺得受用……負安靖地方重責……真它媽極為過癮,使人好像抽足鴉片一樣的振奮……接下去,自該是「勞苦功高,」什麼的,然後就該「著即調升某某獨立旅長,限期到任」啦。

  「咦,你奶奶的,」當他發覺對方停住聲,光使舌頭舐著嘴唇時,就笑駡說:「這可不是在說書場上呀?!你說到精采的地方,故意勒住話頭吊人胃口,快,快!快替我念下去!」

  「鹽……鹽……鹽市為淮上重鎮,為該部轄區,」文書官一面顫顫的念著,一面舉手抹起汗來:「該團長平時疏于督察,致有今日之變,保鹽抗稅,舉槍獨立,事態危急如此,該團長難辭其咎……」文書官還待接著念下去,卻被小菊花尖亢驚駭的嗓子打斷了。

  「你停停!」她叫說:「團長他,他他……」

  文書官一抬頭,就見團長手裡的玻璃杯噹啷落在地上,杯面印著的海京伯馬戲班裡的大象也砸成兩片了;鴨蛋頭團長不知什麼時刻把小菊花從他懷裡推開,兩手緊抱住光溜溜的腦袋,肥豬似的身子朝後大仰著,挺著肚皮大抖。一點兒也沒料岔,他那張圓臉一傢伙就變長了,半張著嘴,想要說什麼卻又吐不出話來,原來那個堆滿肥肉的下巴像捱誰一拳搗掉了似的不聽使喚了。

  「完……完……完……完了蛋了!」隔了半晌,他才擠出話來問說:「大帥他,他提到要我的腦袋瓜兒沒有?」

  「沒有。」對方說:「大帥只要團長戴罪圖功,在限期內調集防區可用的兵力,立即把鹽市的自衛團隊剿滅……大帥又說,假如辦不到的話,他要拎下您的八顆腦袋呢!」

  鴨蛋頭團長這才驚魂甫定,像一隻被人撥弄得四腳朝天的忘八似的理手劃風掙扎著爬起身來,一連咽了三次口水,啞聲叫駡說:「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操你們的老娘,事到這種緊迫的辰光,還你媽的大眼瞪小眼,幹瞪著我幹嘛?!……我老實告訴你們,大帥要我八顆腦袋,我會先砍掉你們的拿去充數!趕快召號兵,響號緊急集合,為了保腦殼,不得不它娘的『狠』一傢伙了!」

  號兵之所以能及時響號是由於副官腿快的關係;當那位氣急敗壞的副官摸到後伙房時,號兵、伙夫頭、營長的小舅子……一窩人全都脫光了鞋,圍著矮方桌兒,把臭哄哄的腳伸在火盆邊上,大賭其天九牌呢!號兵的牌運差,手風不順,把幾文現款全送上了堆,輸上了火,把號嘴兒也給押上去了。

  「算它大洋一塊二。」號兵說:「輸掉就拿它當押頭,天不亮我再借錢贖它回來……這還有什麼皮調?天亮我不響號,團長准踢爛我的屁股。」

  副官恰巧在莊家打出骰子的時刻撞了進來,他皺著眉毛沒吭氣——他也想看四門亮一把點兒,可惜又怕那股從炕幹的臭襪上發出來的烘臭魚的氣味,就站在遠處叫說:「甭它娘的再推了,團座剛剛大發脾氣,吩咐立即響號,緊急集合全團拉出去打火呢!」

  「打火抽煙差不多,我說副官大人,你可甭打斷我的手風,」做莊的伙夫頭說:「你要想押一門,你就押,你要想推兩條兒,我的莊家讓你當好了!」

  「半夜三更的,跟誰打火去?」號兵說:「把隊伍開到亂葬坑找鬼差不多。」

  副官走過來一把捺住牌說:「誰哄人,誰它媽就不是人揍的,這跟咱們平素開心逗趣不同……大帥适才拍來急電,著團長立即調兵,把鹽市保鄉團隊給繳械呢?如其不然,團長腦瓜子保不了,咱們可就更慘了。」

  「等咱們再亮亮這把牌,」號兵說:「我要是輸掉號嘴兒,您得借錢給我贖,假若拿到好點兒,算咱們走運,省掉這層麻煩了。」

  「就憑咱們這夥子人,也想把鹽市的槍支繳掉?」營長的小舅子叼著煙捲兒,揀著缺氣的話來說:「除非逢著關餉,那天集合集得齊?……司務長報告:三個開小差,五個掛病號,三個賭場上坐,五個娼館裡嫖,還有幾個只是借套二尺半,暗設他的垛子窯……人家不來把咱們的械給繳掉,業已算是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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