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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野鋪裡發生的這場火拚,連關八爺也沒料得到;人坐在林家大莊莊主家堂屋的椅子上,正跟莊主說話,呼呼的匣槍子彈就飛過來報了信,關八爺聽了聽槍音,這才斷定是野鋪出了事,一時也顧不得說話了,站起身就要出去牽馬。莊主硬說是靠近林家地面,就是有事也不要緊,執意要帶一撥槍隊,陪關八爺一道兒去看看。

  倆人領著幾十杆槍銃,拎了好幾盞馬燈,抄近路趕奔野鋪,半途就跟潰匪撞上了,乒乓一陣亂打,那些莊勇們不懂得打土匪的妙訣,一味搶著亂放槍,先把聲勢鋪開來,把那群潰匪整驚遁了,行到野鋪外的行林,遇著雷一炮領著一夥弟兄接應上來,問明瞭大夥兒沒傷亡,關八爺這才放下心來。

  兩股人合到一起,打著馬燈找前找後,一共找出五具遺屍來;石二矮子這可攫著機會,誇稱他是如何發現那些走鹽的人原是土匪,他如何把兩個土匪打落下毛坑的;大狗熊不甘示弱,也把他如何認出馬五瞎子,如何先發制人的事情講了一遍,倆人嘴裡話雖不同,心裡卻抱著一個意思——巴望關八爺一高興,會下了個赦令來,答允仍准他們喝酒。

  誰知關八爺連眉頭也沒舒展,反而朝兩人說:「這五個土匪既是兩位打掉的,勿論他們生前怎樣造孽,如今已應了天報……死人無罪,就煩兩位替他們收拾收拾,明早也好替他們下葬。」說完了,就轉過臉去,跟林家大莊的莊主說起來。石二矮子望望大狗熊,就見大狗熊嘴角朝下撇,也正苦兮兮的望著自己呢!儘管滿心老大的不願意,也不敢頂撞,只好跑出去扯麥草,拖屍首,沖血跡,壓著一肚皮悶氣收拾去了。

  在西路上,林家大莊是打北朝南數最後一個像樣兒的村落,多年來,儘管淮河南匪亂不息,而林家大莊附近倒仍維持著一隅偏安的小局面,像今夜這種事,可說是絕無僅有的;莊主是個安份的農戶,一向跟走道兒的朋友沒什麼交往,但對六合幫和關八爺的名號並不陌生,事情出在自己地面上,雖說六合幫沒什麼傷損。總也覺得過意不去,遂也關照莊勇說:」你們也幫著收拾去罷!著人回莊去取些繩席,趁夜把他們卷妥,使門板抬到亂塚堆去埋掉。」莊勇方動腳,他又交待說:「記住,刨坑要刨深些,浮土要澆水踩實,免得讓野狗嗅著血腥氣,把他們拖得東一塊,西一塊的。」

  「您甭費心,」關八爺歉然的說:「若不是六合幫打這兒過境,林家地面上不至於留下這片血腥……這幫土匪,正如兄弟适才所說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人,他們為踩著六合幫,才會騷擾這兒的。」

  「嗯,不錯,」莊主沉吟著,仿佛在沉思什麼,過了半晌說:「朱四判官在北地氣焰很盛,這邊有很多散匪全跟他聲氣相通;我說八爺,這兒去大湖口還得百十裡地,可算是一路荒涼……假如得不到民軍的接應,那可就有些……不太方便了!」

  莊主的話是實在的,凡走過西道兒的人都想像得出來,要想單憑十幾杆槍闖過那些賊窩有多麼難!平常鹽幫路過水澤地,跟那些散匪沒過節,黑吃黑的事情不多;如今可不同了,假如四判官親自南來,先把散匪疏通妥當,槍口齊沖著六合幫,那可真的是每行一裡地,就好像翻越一座刀山。關八爺早就反覆的想過這些,依眼前而論,只能問及這條路該走不該走?若是該走,就是刀山如筍如林,一步一個血印也得走,用不著管它能走不能走了?為聯絡主領民軍的彭老漢,適時解救鹽市萬民的危難,為相機鏟掉朱四判官這塊毒瘤,為追踩惡賊毛六,查探萬家樓的內奸,更為把六合幫這幹弟兄領到活路上,讓他們能在民軍裡幹點兒什麼,這條路是走定了。不過,這全是六合幫本身的事,不能牽累到林家大莊這些耕田種地的頭上……送走了莊主之後,關八爺獨坐在淨室裡,眼望著馬燈的小小焰舌,耳聽著寒風流咽,滿心就像騰煙湧霧般的盤算著這些……

  也想過下一天的行程,中晌時該歇在卅裡外的陸家溝,傍晚要過鄔家瓦房西的鄔家渡口,歇在南興村,而這幾處地方,全是西道上出名的險地,只要過了南興村,朝南不到廿裡,就該是民軍的地面了。

  二天絕早,六合幫的鹽車就在關八爺的催促下上了道兒;旁的弟兄精神還好,惟有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傢伙,因為前一夜拖屍埋人浪擲了不少精神,上路時迷迷盹盹的,一邊推著車,一邊打著盹;大狗熊有時還抬起頭來,揉著滿堆眼屎的眼角看看路,石二矮子卻一直勾著腦袋做夢,只是順著前面鹽車車軸的聲音,把自己的鹽車跟著朝前推,推了大半個時辰,鹽車沒叫他推下路邊的草溝,也算是宗奇事了。

  石二矮子是那種人,樂只樂在表面上,沉澱的苦味全積在心窩下面的一塊黑裡;而那點兒帶有幾分神經質的詼諧,以及滿不在乎得樂且樂的勁兒,也全是走腿子養成的……長年累月的滾行在路上,路業已夠長的了,苦日子卻比路更長。幾百斤重的鹽車可是好推的?一開始,誰都不是天生的銅筋鐵骨的力士,何況雙肩壓著的不單是鹽包加給人的斤兩……

  從單打單走腿子到瀝血加盟入淮幫,從滴血的淮幫在官家渡那一火裡活出來,改入如今的六合幫,使他學會了在粗野頑強的一群人活著,也活得粗野頑強。人不存心欺人壓人,就該在這世上活下去,人活下去就得穿透苦難,穿透血海汪洋,去取得一碗飯分給妻兒。若談道理,道理也就這麼多了!可是這些年來,還沒遇過什麼人用嘴說道理的,那些人總拿槍口頂著人說話,道理全在黑洞洞的槍口裡面,——也只有腦袋開花的人才配說懂字。就這麼閉著兩眼死活由它闖下去罷,同夥的弟兄全都是這樣,世上哪還有伸冤救苦的人?!

  如今,車軸尖銳的響聲割破四野的岑寂,擴散到遠處去,石二矮子兩條腿木木的跟著車聲走,有時刻自覺是醒著,有時又恍惚陷身在夢境裡。幾乎每一個走腿子的人,都巴望能夢見大湖口,那兒將是千里長途上暫時的終站,誰能活著望到湖口,誰的血汗就有了收穫了。石二矮子也夢見那些;夢見煙波萬頃的灰藍色的大湖,無論陰晴,遠處的湖波上全裹著暈蒙的水霧,夢見一座一座滿生蘆荻的沙渚,渚上的蘆叢裡,總潛伏著專載湖鹽的梟船上差出的把風的漢子,當岸上的鹽幫嘬嘴吹出悠長的胡哨時,他們就會應以低沉的角聲,——那是召船的訊號。梟船總在夜暗時聽著信號,從沙渚背後的水道中駛近岸邊裝鹽,等到鹽包裝滿就越湖駛到青弋和水陽江去,賣給皖南各地的買戶……在煙波浩渺的大湖心裡,各幫各地的推鹽的漢子可算是放下一條心了,湖心沒設關卡,也極難發現緝私船,一夥人分散在鹽包下面,或是成排的靠在鹽車旁邊,分成好幾堆,整天整夜的聚賭。

  「喝,這一路好荒遼!」誰那麼歎著說了一句。

  石二矮子皺皺眉毛,正在夢裡賭得起勁,硬被這一聲打斷了,大驚小怪!可不是?走腿子十有八九翻山越野踩大荒,哪條路不荒遼?!

  「打這兒起腳,一路全是大大小小的野澤子,」向老三的聲音飄響著:「俗說野澤九十九,頭是陸家溝,尾是鄔家渡口,這段路拉直了走並不遠,拐彎抹角繞著澤子打轉,卻要走上一整天。」

  「我的兒,」雷一炮說:「在這種地方可不能遇上四判官,開起火來,連塊伏身的地方全沒有。」

  鹽車總是那樣吱吱唷唷的吟出同一種單調的聲音,使人軟,使人困,使人有些無端的厭煩,聲音把人擲在一種晃晃蕩蕩的空茫裡,無邊無際的朝前滾轉著,在空茫裡展布著的,不是什麼災難,不是長途上的風霜雨雪,饑寒和寂寞,不是喝喝的哄笑和感時的哀歎,也不是激烈的拚鬥和廝殺!而只是交織的時空加給這群人的自然的命運,必須要面對著而且迎接著的命運!……管它娘的,朝前推著罷,說什麼全是多餘的了!就這樣,石二矮子可又打起盹來了。

  「石二,你的鹽車是怎麼推的?!」跟在石二矮子身後的王大貴發話了:「走路不看路眼兒,你可要推進野澤裡去啦!」

  石二矮子吐口吐沫揉揉眼,懵憧的:「這它娘推到哪兒來啦?我還只當在草鋪上困覺的呢?!」

  「前頭就是陸家溝,」向老三說:「你可真會困覺,一覺困了卅來裡路。」

  「怪不得我肚皮有些餓的慌了,」石二矮子望望日影說:「天快傍午了。」

  天實在到傍午時分了,透過冬天清朗的大氣,很遠就望得見陸家溝半遮在禿樹枝椏那邊的樹舍屋頂;灰裡帶黃的屋頂平塌塌的閃著光,使一群久走荒路的人有一種溫暖的感覺。陸家溝是個寒傖荒僻的小村落,座落在陸家溝的溝脊上,三面都是淺淺的廣大的野澤,冬天缺雨水,澤裡半涸了,變成許多相連相接的,結了薄冰的池塘,水涸的地方,顯出一些潮濕的淤泥澤底,亂蓬蓬的豎立著一些水蘆的幹黑的枝椏,大部分全叫朔風掃斷了,只能留給揀野柴的孩子拾收去燒火。澤子那邊的村落龜伏著,茅屋土牆小窗眼,又低又矮又傖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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