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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對不住,」大腦袋伸手一撈,就把大狗熊的注兒撈走了,話音裡仍帶著半分調侃味兒說:「吃大注兒賠小注兒,你老哥實在夠幫忙的,手風不順,你就歇會兒再來下注兒罷!」一面把兩塊銀洋放在掌心裡掂得叮噹響,響聲使大狗熊有些心疼。大狗熊一擲就擲出晦氣點兒,本待抽身換張檯子的,經不得大腦袋一調侃,抽身就更顯得沒面子了,旁人也許會嘲笑自己是個虎頭蛇尾怕輸錢的,無奈咬著牙,又掏出兩塊錢來說:「小意思,小意思,賭錢賭興致,誰把輸贏放在心上,那還有啥意思……」

  不過那六粒骰子似乎很欺生,總是順著壓家,不聽自己的叫喊,連著兩把下來,輸得大狗熊兩眼冒金星,暗自叫苦不疊,一輸了錢,不由想起自稱福將牛皋的石二矮子來,朝外面叫了兩聲矮鬼,沒人應聲,只聽另一張賭天九牌的檯面上傳出王大貴的聲音說:「石二鬧肚子,出去找糞坑拉屎去了!」

  「你在那邊賭得怎樣?」大狗熊問說。

  「我在這兒押上門,連抓兩把天字杠,(大天配人排,稱天字杠,除對子外,通贏。)點子旺得很呢!」

  王大貴賭牌不愛喳喝,一味悶賭,天字杠之後又抹出一把地字炮來,(地牌配雜八,等級僅次於天字杠。)樂得他破例的開口跟人聊起天來了。

  「你們是下午到的罷?」他問一個押遊門的傢伙說(不固定押哪一門。):「為何歇在這兒,不朝前再趕一站路呢?前頭難道有動靜?」

  「咱們全是散腿兒湊合起來的,」那人說:「咱們只是走買賣,可不是玩命?!……莫說咱們一二十支槍,就是有百兒八十支槍也不成……不是四判官的價錢呀?!」

  「貴幫趕得來,咱們心裡寬鬆了不少。」掌堆的那個漢子說:「四判官愈是見影兒不見人,咱們心裡越怕的慌,不得不早點落宿,把四周打探清楚,要不然,他們窩住你,那就慘了!……咱們如今兩幫人合在一起,槍支人手更多些,心裡好歹有個仗持!貴幫是?」

  「小幫上『六』下『合』,說起來你們該曉得的,關東山關八爺親領這一幫腿子。」天大貴邊說著,一面打下一撥兒碼子,(賭天九牌,下注時,用硬幣排列出『一點賭』,『三道快』等等名目,謂之打碼子。)掏出一支揉縐了的煙捲兒吸著說:「四判官在一路上陰魂不散,就是要找六合幫,報萬家樓的一箭之仇!……說實話,甭看六合幫人少,真的面對面,也沒什麼便宜讓他占去,——八爺就是一付猴王對,我說。」

  「您是關八爺親自領腿子?!」坐莊的漢子手捺在牌面上,肅然起敬說:「八爺的威名,凡是走腿子的沒人不知道,有些人還受過他的照顧的……八爺如今人在哪兒?咱們該丟下牌去拜望他去!……嗨,能跟八爺同路,就有十個四判官也嚇不著人了!」

  「甭急呀,夥計。」王大貴不願在手風正順時停手,急說:「八爺他叉到林家大莊去了,一會兒不見得就回來,你還是推一會兒再說罷!」

  賭場上時辰淌得最快,眨眼之間天就黑下來了!臘月上旬的夜晚,彎彎細細的上弦冷月照著野鋪四周朦朧的曠野,曠野上除了一片風聲之外,別無半點兒聲息。

  在六合幫裡,唯一沒捲進賭場的,只是雷一炮,向老三和石二矮子三個人;雷一炮是個穩沈幹練的人,時時謹記著關八爺的交待,腿子一靠,他就忙著張羅吃食,熱水和鋪位,總想讓弟兄早些安歇下來調養精神,同時又顧到大夥兒的安全,著處事精明的向老三手不離槍,留在停靠的鹽車邊亮眼,等著關八爺從林家大莊回來。向老三是個肯為旁人著想的漢子,有歡有樂退後,有苦有難當先;不論是否輪著自己放風,總肯盡心為大夥兒喝風。

  而石二矮子不是這樣;關八爺勒逼著不准他喝酒,他已經怨天怨地怨個不完了,如今他摸著毛坑,蹲在兩塊懸空的木板上,連他自己的肚皮也挨起他的罵來。他的肚皮不但咕咕嚕嚕的窮嚷,還滾來滾去的疼個不完,他不得不使雙手捺住肚皮,罵說:「你奶奶個孫兒的!你好好兒的為啥盡跟老子搗蛋來?!誰它媽有一天寵你?縱你?把你養成這種沒出息的嬌脾氣來?!——餓,又說餓著你了!攫住油水,老子大修你這座五臟廟,你它媽又天生賤皮子,沒那種福氣消受得!我它媽嘴裡還覺得不過癮,你倒忙不疊的朝外漏油了!」

  而那肚皮像個愛嘀咕愛嚕輒的老聾子,恁你石二矮子怎麼罵它,它還是依然故我的叫個不歇,叫得石二矮子火上來了,在自己肚皮上狠狠的擰了一把說:「還叫呢?奶奶的!你就是要鬧毛病,也該等夜深人靜的時刻鬧呀?矮爺我沒事,心平氣和的陪你蘑菇,倒是無所謂的!你呀!你它媽沒眼色透了,你不知道你這一傢伙,害得老子少贏多少錢?……你聽,骰子叮噹響,牌九正在開條兒呢!你就快點兒罷!」

  而那肚皮是個慢性子,石二矮子越催,它越快不了,細聲細氣的唱著小曲兒呢!石二矮子無可奈何的歎說:「我的肚子祖宗,肚子大王!你再不老實,我可就賭不成了!我它媽贏不得錢,就該餓殺你這個王八爺蛋了!……嗨,我它媽實在不該生著你這不爭氣的東西!」

  既然罵不服自己肚皮,石二矮子就蹲在毛坑裡幹嘔氣,低著頭不再開腔了。似有還無的月光把一溜兒毛坑矮簷的踞齒形的影子勾描在石二矮子眼前,寒風刮過來一陣陣呼麼喝六的賭博聲,磨弄得石二矮子滿心癢癢的,抓不著撈不著;那齒形的簷影仿佛變成了一把活動著的鋸子,呼呼啦啦把人的心全給鋸斷了!正在這當口,忽然眼見毛坑那邊的煙頭火一閃一亮,隔壁的坑位上來了個人,那人一定是個粗大個兒,人朝坑頭的木板上面一站,把木板踩得吱吱響。

  既然拉稀拉得一時提不起褲子,來個人聊聊天,也比一個人勾著頭髮悶好些兒;石二矮子想著,就準備跟隔壁那位聞其聲不見其面的朋友打打招呼了;誰知自己的話還沒放出,又有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走到毛坑邊上來,一面扯開褲子嘩嘩的放溺,一面低聲打著黑語說:「落葉兒,(指姓黃的人。)落葉兒!飄到哪兒去了?」

  石二矮子立刻聽懂了那人的意思,他是在說:老黃,你在哪兒?……這麼一來,石二矮子可把湧至喉嚨管的言語又咽了回去,側過腦袋,豎起耳朵偷聽著,心想:妙妙!沒料著這兒也會遇著賊?待老子我聽聽你們說些什麼罷?全心顧著聽話,那肚皮竟也不疼不叫了,就聽隔壁那個出大恭的人說:「長臉嗎?——落葉兒在這兒……門把兒還不見動靜呢。」

  「扇子外頭長出個亮眼的來了!」解小手的說:「不把他擺平,行事扎手。老五他說,外頭一響鞭炮,裡頭就敲鑼打鼓,熱鬧熱鬧!」

  「其實老五也是死心眼兒,」出大恭的傢伙說:「何必讓咱們苦等門把兒?莫如早點剪掉亮眼兒的,裡邊外邊兩面烤它一頓算了……若等門把兒一插手,成不成事還料不准呢!」

  石二矮子一聽,壓根兒不對勁!什麼幹小手腳的毛賊?!簡直全是四判官那一窩豺狼虎豹!自己虧得沒啃聲,要不然,頭一個當了他們試槍的活靶,那豈不是傷透了感情?!從話裡聽出這兩個傢伙,是叫差出來伏擊關八爺的,他們打算先把六合幫裡放風的弟兄撂倒,然後從裡面動手突擊,黑了燈窩著打,假如真讓他們稱心如意幹起來,六合幫豈不整砸了鍋?!……人到急處,沒主意也得拿主意來,石二矮子一急,也就有了主意了。

  他不聲不響的系上褲子,打量出那一溜毛坑下麵的蹲板全是活的,能夠抽得動,而自己是雙拳不敵四手,非先在兩個傢伙裡整倒一個不可!……系好褲子之後,他悄悄的竄到旁邊那間毛坑邊上,彎腰伸手搭住蹲板一端,猛力一掀一抽,那塊板被他抽到手裡,單聽砰咚一聲響,蹲著的那人就摔進毛坑裡去!偏偏這座毛坑是磚砌的,又大又深,那人仰臉栽下坑去,一聲還沒喊出口,頭就沈進臭水裡吐泡泡去了。

  「黃葉兒,黃葉兒,」解小手的正在提褲了,慌亂的說:「你這是怎麼弄的?」

  「救……救……命,咕嚕嚕,咕嚕嚕……」可憐坑底下那個像肚皮朝上的烏龜,滿心有話說不出口,只落下手舞足蹈的掙扎了。

  解小手的傢伙急於要救他的同夥,一時也顧不得骯髒,就在糞坑邊沿伏下身去,朝坑裡伸出雙手,誰知正當他伸出雙手時,猛覺腦後起了一陣風,緊跟捱了一傢伙,半昏迷中被人提起兩腳一翻,也就淌了「渾」水啦!

  石二矮子整倒那個傢伙之後,踢開木板,拔出匣槍,轉身就朝野鋪這邊奔過來,認出放風的向老三,扯住他說:「事情不妙了……這……這……這,這先來的一夥子人,哪裡什麼鹽幫走腿子的?!全是四判官手下的土匪,存心想貼住咱們的,剛剛我蹲毛坑,遇見倆個說黑話的傢伙,業已叫我整下毛坑去了!」

  「真有這回事?」向老三吃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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