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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何止不容易?!」石二矮子說:「有時你走黴運,摸著的不是牌,卻是個軟不溜啾的冷東西!也許是一條蛇尾巴,呃,也許是個癩皮大蛤蟆,也許……也許是個叫人扔掉的死娃兒,臭哄哄爛糊糊的一把,——你喊天?……喊天也來不及了!」

  「啐,」走在前面的向老三忍不住吐了一口:「講歸講,說歸說,你甭在那兒噁心人好不好?!」

  「嘿,妙了!」石二矮子說:「我摸著沒起噁心,你聽著就噁心起來了?……我當初去亂塚摸牌,什麼事兒全經歷過,奶奶的,鬼火圍著我打轉,陰風吹得我豎汗毛,誰要學喝牌法,誰就得噁心噁心!——怎樣?大狗熊?我說,你還有這個意思不?」

  「我為啥要學邪門道?」大狗熊說:「邪玩意兒不發家,你它娘就是個樣兒!你會喝牌法,也沒見你積了錢在哪兒?!還不是跟大夥兒一樣是個差點兒穿不起褲子的窮光蛋?!……這套玩意騙不了人,也只好在亂塚堆裡騙小鬼罷了!」

  「甭那麼認真,老哥,」石二矮子說:「我不過是覺得大夥兒趕長路無聊,隨嘴編點兒什麼,給諸位添精神罷了!我才沒那種興致去騙鬼呢。」

  日頭快沉落了,紅得像塊柿餅,無精打采的坐在野鋪前的樹梢上,尖風掃過光禿的枝柯,細聲細氣的哀泣著,寒冬欲暮的光景最是蕭條,落在人的眼瞳裡,印入人的心底去,使人泛起空空茫茫的感覺,會覺得人突然的變輕了,變小了,再不算是一個推著鹽車趕路的人,卻是一些悉悉索索隨風飛旋的幹葉,不知哪兒才是落處?鹽車吱吱唷唷的響著,亂塚堆落進身後的黑裡去了;人在長途上,談著聒著時倒不覺怎麼樣,一旦沉默下來,立時就會被一種灰黯的哀淒罩住,無數遙遠的、浮流的、重疊的、幻變著形象在眼前的空無中構成魘境,即使全心掙扎著,也難從那樣的魘境中拔脫出來;這時刻,誰都希望有人講些什麼,用爆發的哄笑聲敲碎那種魘境,甚至於,連石二矮子那種不著邊際的窮吹瞎侃也是好的了,誰知石二矮子竟然忍住勁不再啃聲,只管悶推他的車子。

  「矮鬼,你再吹一段如何?」大狗熊說:「再吹一段,正好把車子推到野鋪門口。」

  「我不能講話!」石二矮子咬著牙說。

  「誰也沒使封條貼住你的嘴?!」向老三說:「剛剛還在狂吹二百五,怎麼好好兒的竟變得不能講話了?」

  「我,我它媽的肚子疼!」石二矮子說:「許是在鹽市上大魚大肉的,油水吃得太多了,加上趕路發了些汗,受了些風寒,怕是要拉稀。」

  「拉稀你就把腿拐到路邊靠下,自管去拉不就得了?!」雷一炮說:「這也用得大驚小怪?」

  「我我我我……我偏生又怕鬼!」石二矮子說:「我只好咬牙忍著,替野鋪的糞坑送泡屎算了!」

  大夥兒正想大笑,卻被雷一炮的聲音打斷了。

  「你們瞧,野鋪門前靠了一排腿子,」雷一炮說:「那必是走在咱們前面的那幫鹽車隊,我料不透他們為什麼歇住不朝前走?——他們晌後就趕到野鋪的,腿子不會無緣無故的靠半天?也許是前頭會有什麼變故?」

  「管它什麼變故,」向老三說:「推過去再說。」

  六合幫的各輛鹽車在野鋪門前叫號子停靠下來,在一排大樹下面,早已靠了一排廿把腿子。野鋪的主人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兩大批客,樂得闔不攏嘴來,親自迎著雷一炮,好像迎神奉佛一樣的熱火。

  「先開兩桌飯菜,掌櫃的,」雷一炮說:「再準備一個淨房,一個十六個鋪位的通間。」

  「酒是現成的小泡兒酒,(俗稱小葉子酒。)」野鋪的主人說:「菜飯還得現張羅,因為這個小鋪兒,素常沒來過這麼多的客人,屋裡這一幫走鹽的爺們,已把鋪裡準備的一點兒菜飯全吃掉了!……這鋪麼,還將就勻得出來,淨房倒有空著的。」

  「那就煩您先張羅飯菜要緊,咱們是十七口兒。」

  打點吃食和宿處,照例是領頭腳的事情,當雷一炮忙著張羅時,只有向老三陪著他,其餘的漢子們靠住腿子之後,全一窩蜂似的湧進客堂去了。

  這家野鋪座落在平地上,論氣勢,及不得大渡口的樊家鋪,論房舍,也低矮寒愴得多,但講房舍之多,也還算一路野鋪當中比較寬敞的;正面一溜五間屋全是客堂,光潔的黃土牆,平塌塌的柴編的屋頂,彎曲的雜木橫樑上吊著馬燈,客堂裡設有幾張矮腳圓桌,如今變成了賭台,先來的那幫走鹽的漢子約摸已經用完了晚飯,正聚在圓桌邊呼麼喝六,怨粗罵細的賭得不亦樂乎。

  「嘿,窩裡的夥計,你們可樂得緊!」大狗熊進門就叫說:「咱們也來插一腿,好歹湊湊熱鬧。」

  「來罷,夥計們!」先到的鹽梟裡有人叫說:「吼子行不分家,牌九骰子隨意下注,腰裡銅足,做壓也成,咱們賭你的!」

  「我它娘先抓幾把骰子再講!」

  說著,大狗熊歪著肩膀一抗,就擠到骰子局裡面去了。圓桌上空,有一盞馬燈在人頭上搖晃著,黃黃的光暈裡騰遊著煙霧的黯影;至少有七八個漢子在賭著骰子,人頭挨著人頭,那些人全穿著藍布或是黑布大襖,腰眼勒著腰絛,胸前插著匕首,脅下插著匣槍,有幾個敞開襟口,使白汗巾圍著脖子。坐壓的那個漢子是個粗脖子,(即今所謂甲狀腺腫大症。)大腦瓜,看樣子手氣極順,桌角的檯面上,已經堆了不少雜七八拉的票卷兒,銀洋和銅角子,使一支匣槍壓著;他面前放著一隻粗瓷的大大碗公,碗口有些歪斜;碗裡放著六粒頭號大骰兒。

  「噯,噯,列位,」他用手指彈著碗口說:「堆上多的是錢,掏腰包下大注兒罷,沒人下注,我就要它娘漫壓啦!(壓家贏了錢不願再做壓了,謂之漫壓。)

  「慢點兒漫壓,」大狗熊伸著下巴,笑眯眯的說:「你沒瞧砸堆的主兒來啦!」(贏光莊家檯面上所有的錢,謂之砸堆。)

  那人神色不變的把大狗熊看了兩眼,也笑著說:「您是新來那幫裡走腿子的,您說這話我可真樂,小檯面,小意思,難得會著新朋友,您端不端得走,那得看您的運氣如何了?」

  大狗熊話一說出口,經人家這麼一客氣,反而懊悔起來;自己嗜好小賭也是真的,運氣不佳可也是真的,尤其是擲大骰子,(三粒骰子一擲,俗稱小骰子,六粒一擲,稱大骰子。)十回到有九回九是輸家,本待先押上幾角試試運氣的,這麼一來,不得不硬著頭皮下了兩塊銀洋的注。兩塊銀洋一把定輸贏,這在大狗熊眼裡,業已算是一等一的大注兒了,誰知那個大腦袋的莊家仍帶點兒諷嘲的意味笑指著說:「老哥,您若真砸我的堆,注兒不妨下大些兒……小堆上至少賠得出五七十塊大洋,您兩塊兩塊碎注兒,就算把把贏,半夜的功夫,也難把堆給扯幹呀!」

  大狗熊苦笑笑,心想,你它娘的說得可輕鬆,老子腰裡打總也掏不出幾個兩塊錢!不過,嘴上雖裝著不介意,答說:「這只是投塊石子問問路,試試手風,你可甭急,——大注兒還在後邊呢。」

  其餘的幾個也紛紛下了注,一兩塊、三五毛不等,等注兒擺好了,那個壓家一揎衣袖,探出壯實多毛的手抓起碗心的骰子放在嘴邊呵口氣,念念有詞說:「骰子骰子顯顯神,不是豹子就是順!」(六粒骰子擲出同一點子,稱為豹子,擲出麼二三四五六,稱為順子,均為通吃。)

  俗說擲一夜骰子,喊啞了嗓子,這話一點兒不錯,壓家的六粒骰子一撒手,不知多少只手點著碗心旋轉不定的骰子,狂喊狂叫,真像要把屋脊蓋兒給掀翻一樣。

  擲骰子的人伸長頸子,兩眼像要暴凸出來似的盯著大大碗公,六粒骰子仍然你推我撞的叮噹碰擊著,在碗心滾動;為了巴望它們能滾出通贏的點子,大腦袋差點要連心也嘔出來,嘴張瓢大狂嚷著:

  「呃呃,一麼擲六喲!……六六大順喲!……呃一擲一十八點大洋樓呀!……叮噹叮噹豹子來,豹子生財喲!qi,它奶奶!大點兒還不快些兒滾出來?!」

  而另一些下注的傢伙恰恰相反,他們嚷的是:

  「雙麼抬二!麼麼麼麼——麼出來!」

  「小鼻小眼一擲通賠喲!」

  「小妖摟著二姑娘!」

  而在那些人中,大狗熊擺出一種奇異的後傾的姿態,使手指指著滾動的骰子,用低啞、缺氣的嗓門兒,拖著滑稽的歪腔叫說:「麼,麼!麼!麼窟那個洞!賠錢貨滾出來了!賠,賠,賠,賠,賠錢那個——貨!嘿,嘿,七點,你賠定了!」

  骰子停下來,現出三個六,一個四,一個二,一個麼!在擲大骰子來說,這是賠面居多的小點兒,很容易被下注的各家追上;下注的各家依次擲點兒,點兒全比壓家的大,壓家賠了錢,大狗熊伸手抓大大碗公,朝碗心吹了口氣說:「吹掉麼毛!看我的!」煞有有其事抓起骰子一把擲出來,嚷都沒來得及嚷,那骰子業已現了點子,——三個五,兩個麼,一個二,六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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