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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八爺,我的好兄弟,」陸小菩薩見了關八爺,止不住濕了眼,半是闊別的離愁在這一刹湧聚,半是久別重逢時的激動和歡欣,使他咽了半晌說不出話來。關八爺急忙扶持他在榻邊坐下,直至他理順了一口氣,才幽幽的說:「我這回迎風冒雪來壩上,一來是著實想看看你,二來是先報個訊兒……當年老六合幫一干弟兄折了翼,只活出四個人,幸好你跟彭老漢,向老三都挺得起脊樑,而我是完了……我叫他們攫住,雖被商團保釋出來,因為熬不過刑,半邊身已殘廢了,煤油辣椒水灌得太多,常咯血,想來是沒多少日子好活的了!」

  「陸大哥是特意來報信的,」向老三說:「他說是朱四判官在萬家樓吃癟後,懷恨在心,發誓要把六合幫齊根剪掉……大渡口朝南百里地,一步一座刀山。」

  關八爺點點頭說:「料也料得到的,四判官原就是那種人。萬家樓那筆賬沒勾銷,看樣子,鹽市拉槍保壩這筆賬又記到我頭上來了。」

  「陸家溝那荒村,如今全叫土匪盤踞著,」陸小菩薩憂心忡忡的說:「聽說四判官差了錢九一夥匪目一路暗踩著你,要栽你的黑刀……萬家樓你出面打走四判官,聲傳百里,四判官若不處心積慮的栽了你,他還有臉面再混下去?……我說八爺,就算你有本事,你可不是三頭六臂的哪吒!」

  「吉人自有天保佑,陸大哥。」關八爺說:「我算是托天之福,躲過了頭一關。向老三想必已經告訴了您,那個馬五瞎子行刺沒成汆河跑掉了!錢九如今被逮,在這兒還有些不知名姓的,諒也走不了。我掛慮倒不是自己,卻是這十多個跟我卷在一道兒的兄弟。」

  「您千萬甭掛慮這個,」向老三說:「六合幫一夥人信得過八爺,論人是一把兒,論命卻打總一條,您不願拖累咱們,但咱們也不能袖著手讓您一個在油鍋邊兒上跑馬?」

  「我知你的脾性烈,八爺。」陸小菩薩說:「你跟四判官既已結怨在前,多說也沒有用了。但則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您這一路朝南去,加意提防總沒錯兒……我一路耳聞目睹的,全跟向老三說了,我不在能鹽市上久待,三天兩日也就得走,單盼你多保……重。」

  「你不回陸家溝?」

  陸小菩薩搖頭說:「陸家溝成了賊窩,我怎好再回去?我打算到北徐州去養病,我外甥在那兒有爿店,我去投靠他去。」

  關八爺沉默了一會兒,兩眼微紅說:「人嘛,想來也夠可憐的,想當年雙槍羅老大遇襲,全六合幫只活出你,向老三,彭老漢跟我四個人,除了向老三跟我還在一道兒,咱們可算是闊別多年,不見面時想著,滿心的言語,見了面倒反說不出什麼來了!……我常想,若在承平年月,日子消閒,弟兄夥見面,該好好兒的聊聊聒聒,暢飲它幾壺,如今竟是這麼的匆忙,真料不到。」

  「能見面就好,」陸小菩薩歎說:「只怕咱們見不了幾面,就鬢髮如……霜囉!」

  金璧輝煌的豪華套間裡,一時竟被一種難言的愁緒掩蓋了,除以唏噓感歎外,誰也兜不轉話頭。陸小菩薩乾咳著,似乎承受不了這種氣氛,順起他的拐杖要道別,關八爺拖住他,硬塞給他一百銀洋。

  「這個你帶著,也許延醫治病用得著它,」關八爺說:「等我走完這趟鹽,回北徐州時再去看視你罷。我明天一早就領腿子上路,今夜還有幾宗事情要辦,無法再留你了。」

  關八爺剛送走了陸小菩薩,福昌棧的王少東跟緝私營長過來了。

  「八爺,匪目錢九那宗案子,原要等您親審的,」王少東說:「適間我們來花廳,您左右有位石二爺說是您出去了,說您有話交待他去審的……我們還不甚放心,所以又過來問一聲,您是否還需親自去看看?」

  「那位石二爺是個愛動刑的,把錢九拷問得死去活來,」緝私營長說:「那傢伙可真有股兒狠勁,寧死沒口供,依我看,一味拷打也不是個辦法。」

  「又是大狗熊跟石二矮子!」向老三跺腳說:「這兩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八爺您待他們太寬厚了,才把他們寵成這樣的!」

  「真是一對該死的東西!」關八爺動火說:「這也真太……太不成話了!——如今錢九人在哪兒?」

  「在謙複棧對面,老分司衙門裡。」王少東說:「除了請您外,我已著人去請方德先方爺去了。」

  「好,」關八爺說:「要是方爺先到,那對寶貝怕要吃些苦頭……罰他們也算是罰我禦眾不嚴罷……咱們這就慢慢兒的踱過去好了。那雷老哥——等歇要是玉興的老曹來找我,告訴他可到分司衙門去找我。」

  謙複棧離福昌棧不遠,踱過去不消盞茶功夫,分司衙門的白粉八字牆兩旁,站著四人大崗,氣象威武森嚴,那些剛改編的團勇精神十足,見了關八爺一行人,一聲吆喝,舉槍敬禮,關八爺笑問說:「方德先方爺來了沒有?」

  「方爺來有一會兒了。」領班的團勇說。

  「犯人在哪兒審?」關八爺轉朝緝私營長——新任的保鄉團統領說:「還在老營部的那間黑屋嗎?」

  「對了!」這位新統領說:「還在老地方……不過自從兄弟接長緝私營之後,可沒按老例刑求過。」

  「我一生最恨嚴刑迫供。」關八爺說:「我這一身傷疤告訴我……天下不知有多少善良人身上,帶著比我更多的傷痕。即使是錢九也不例外,我相信惡人不是天生作惡的,能有一線生路,一絲活路,都得先指給他們,指了他不走,也最多犯一個『死』字,不能讓他們受活罪。古往那些把『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掛在嘴上的官兒,專以上夾棍,打板子為能事,那才真的該死!」

  一行人還沒走到黑屋,剛走進分司衙門一側的院子裡,就聽得院心有人大嘈大嚷了。原來那幢專囚犯人的黑屋前,有棵沖天的老榆樹,葉子落得光光的,只剩下一些雜亂的枝柯伸向天空;榆樹邊的木杆上吊著一盞頭號馬燈,一些團勇繞著燈圍成半個圓圈兒,那馬燈久久沒經擦拭,燈光透過煙薰的玻璃燈罩,變成黯影斑斑的黃色碎塊,旋動在人的臉上,在人圈兒裡面,關八爺一眼就看見石二矮子,上身被剝得光光的,雙手被反剪著吊在樹丫上,兩腳半懸空,只有腳尖兒點著地;大狗熊目瞪口呆的坐在雪地上,抱著一隻胳膊,而窩心腿方勝一聲不響的雙手交抱著膀子站在石二矮子面前,聽由對方破口大駡呢。

  「我它娘偏要罵你這個龜孫雜種狗操驢×的!你們准是私通土匪,要不然,為何要把土匪當做老子般的庇護著?不讓你石二爺敲他?!」

  「我不跟你們這兩個渾蟲說話,」窩心腿方勝說:「我料想關八爺他決不至差你們這種寶貨來審土匪,不問青紅皂白就動刑,口供沒問,人業已叫你們敲昏八遍了!破開小腿肚兒塞鹽,天下沒這種刑法……我要等關八爺來後再放你們,先委屈些兒罷!」

  「那不是八爺來了,」大狗熊帶著哭腔說:「石二矮子,我說你甭惹禍,你不聽,這好,咱們這算一道兒下水了。」

  「你它媽甭朝我一人頭上賴帳,大狗熊,——尖頭子彈劃破他的肋骨,這把戲是你玩的!」石二矮子一瞧見關八爺走過來,一疊聲叫喊著:「八爺八爺,這個姓方的好不講理,他他他……他它娘私通土匪,還把我吊在這兒,大狗熊想揍他,反叫他一掌打倒在這兒爬不起來了!」

  「這算是輕的,」關八爺冷淡的說:「換是我,該再抽你們每人五十皮鞭!」

  「八爺您來得正好,」方勝苦笑說:「這兩位仁兄滿嘴酒氣,歪斜沖倒的跑來審犯人,十八般刑具換遍了不過癮。又想出兩種新花樣,把那個錢九整得暈過去好幾遭;……如今著人松下刑潑了幾盆水,不知醒沒醒呢!……我過來一瞧不是那回事兒。阻住他們兩人不讓再動手。一個抓攮子一個拔匣槍。我不動手制住他們,幾條人命全鬧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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