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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糟,」關八爺正待朝院裡邁步,另一個小嫂兒叫說:「小叫天姑娘那邊,看來先有客人了,——那可不是幾位爺站在門口?」

  「不要緊,不要緊,」老曹說:「他們沒進門不能算數,咱們喊著比局包好了!」(民初妓院規矩,進妓院打茶圍,照例是一塊大洋一個局包——例費,一個紅妓客人多時,難以同時接待,客人為了公平爭局,常有比局包的情事,誰出高資,姑娘接待誰。)

  關八爺走到小叫天門前,就見紗燈光下站著三個穿著新皮袍兒,舉止有些呆笨的漢子,在那兒說話。

  「聽人說,這個風月堂裡,以北廂院的姑娘最好,北廂院這四個姑娘裡,又以小叫天名氣最大,牌子最紅,」一個腮邊生著一撮毛的漢子說:「它娘的,咱們趁著三分酒興,花一塊大洋不要緊,洋葷不可不開!」

  「我這人天生賤皮子,」拎馬燈的一個傢伙說:「見不得標緻的小娘們,見了心癢,不是摸就是捏,再不然捺倒一陣揉!……你讓我花錢幹坐,冒充正經人,我不幹這種冤大頭,我恁情花兩毛大錢後街矮屋裡摟野雉打水鋪,(與妓女實實在在過夜,謂之打水鋪;有名無實謂之打幹鋪。)那還實惠些兒。」

  「你真掃人的興,倒人的胃口!」另一個說:「你也沒看看這是什麼地方?三個人花一塊錢已經夠寒傖的了,真要見識美人兒,也只能屁股挨著板凳,喝口茶就走,你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它媽沒那種德行!」

  「管得了那麼多?」拎馬燈的說:「咱們每人花三角半大洋,擰總得擰她一把呀!我的兒,她花名叫做小叫天,咱們得擰得她嗲著嗓子叫天……嗨嗨嗨……噯,我說,小叫天,開門啦。」

  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上前敲門,老曹急沖著關八爺丟了個眼色,兩人退至另一盞紗燈的光暈暗處。

  「八爺,您可看出這三個傢伙有些邪氣?」老曹說:「面孔生,口音侉,個個又都腰裡硬,(意指帶有短槍。)新衣遮不住野相,鹽市可沒這種不沾鹽味的人。會不會是跟錢九那些是一夥兒的?」

  關八爺還沒答腔,那邊的門開了,一個梳扁髻的小嫂兒跟那三個爭論起來了。原來拎馬燈的那個傢伙,不懂得妓院裡那些不成文的規矩,小嫂兒一開門,他拎著馬燈就裡闖,那小嫂兒一見,急忙橫身在門口把他擋著,央說:「這位爺,想必是初來——拎著馬燈挾著雨傘,不好進姑娘的屋子的,這可大犯忌諱的,您這樣,下回姑娘就沒生意了,您著實要進屋,也請把馬燈放下。」

  「咦它奶奶,想不到當婊子的竟有這麼多的名堂?啐!老子不信這個邪!試試看怎麼樣?」說著說著,那只手就像老虎鉗擰螺絲釘兒似的,在那個小嫂子胸前微隆的地方反覆擰了一把,擰得那小嫂子哎喲喲的尖叫起來。

  「少惹事,王八。」腮邊一撮毛說:「各堂總護院尹又香,一樣難招惹,甭把正事給甩到腦後去了——在壩上,咱們還不夠惹事的料兒。」

  「我……我只是鬧著玩的,誰希罕幹瞪小叫天一眼?!走,咱們還是到後街矮屋裡溫暖實惠去!」

  三個人你扶著他,他摻著你,一路斜的撞出去了。關八爺望著他們的背影,突然想起什麼來,跟老曹說:「你不妨踩踩他們的底兒,有消息,回去告訴我,我在這邊辦完事,回福昌等著你。」

  「就這麼著,八爺。」

  等老曹走後,關八爺才踱過來,朝著猶自站在門口咒駡的小嫂兒說:「煩你轉告小叫天姑娘一聲,你就說有位姓關的來看她。」那小嫂兒還沒及轉身,小叫天業已從里間轉出來說:「一聽聲音,就知八爺來了,小叫天在這兒拜見八爺。」

  「我說,姑娘,我這只是來查探一宗事情,」關八爺說:「我只是想問你來這兒多久了?可曾認識小荷花?可知道她一些兒出身來歷?」

  小叫天微籲了一口氣,感歎說:「我不知八爺您為什麼憑空問起這個?……我是鴇母帶大的,自幼到如今,沒離過風月堂,提起小荷花,我不單認得她,我這屋子,原也是她住的,有話,請進屋來坐著談罷。」

  小叫天真是紅姑娘,屋裡的陳設真夠富麗堂皇的,除了前面的客廳是接待普通茶客的地方,圓窗後,還有一方玻璃亮頂的小小天井,砌著假山,養著蘭草和一些精緻的盆栽;走過那座小天井,是她的起坐室,綾幔後面,才是她的套房,三進檀木雕花的架子床,曲曲重重,雕花的架裡,也設有光可照人的金漆小幾和隔幾相對,鋪著厚氈的睡榻,整個屋子裡,不但溫暖如春,而且彌漫著一種芝蘭般的香氣。

  「八爺您是非常人,我也不以俗禮相待了。」小叫天奉上煙茶後,也逕在對面睡榻上疊著腳坐下來說:「小荷花是本堂的鴇母買來的,因她容貌姣,手口好,在這兒三年就紅了三年,最後有個姓萬的她的恩客替她贖身,帶她走了的。」

  「你可知她原來的姓名?」

  小叫天搖搖頭,從廳子裡抽出一支洋煙來玩弄著:「也許鴇母她會知道。八爺,人在這兒,誰肯挖心掏肺談論過去?談又能有什麼用?……空使夜來眼淚落濕枕角罷了……俗客朝朝來去,恩客半世難求,她真正的身世,也許只有那姓萬的知道。請容我放肆問一句,小荷花會是八爺您的故人?」

  「不,姑娘,」關八爺正色說:「我實在也是個苦命漢子,從沒有半分風月閒情,孤身飄泊,還不知日後死哪兒葬哪兒……我有個故友秦鎮,留下個女兒愛姑,托在惡人手裡,我從關東回來後打探她的消息,確知她是被賣了,詳細經過和她的下落不明,不得不來探聽探聽。」

  「小叫天姑娘,劉媽媽來了!」小嫂兒報說。

  「正好,八爺。」小叫天站起身說:「關於小荷花,您問問媽媽罷,她如今既已不在堂子裡,媽媽她會講的……來,媽媽,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關八爺。」

  老鴇母劉媽媽是個圓臉重下巴,淡眉細眼的老婦人,大把的精明全掩在疑肥的外表之下,使人乍看上去,錯以為她是廣行善事的富家老太太。她一聽小叫天嘴裡吐出關八爺三個字,急忙換上一張虔誠的笑臉,在幾聲大驚小怪的哎喲之後,奉承說:「哎喲,活活的該死,我這老賤婆人老眼花,不識貴人,真是……在這兒,誰不把八爺您當神看?!我們家的小閨女叫天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竟入了八爺的眼……」

  「媽媽你別說了,」小叫天急忙截斷她的話說:「人家關八爺是銅打鐵澆的漢子,不是吃花酒打茶圍的闊少爺,人家八爺是有事來問你的。」

  「問我?」老鴇母說:「八爺要問什麼,儘管問,我只要曉得,決不會留半句,自會奉告八爺。」

  「人家八爺問的是跟姓萬的走了的小荷花姐姐,問她原姓原名?問她是從哪兒盤來的?問那萬姐夫叫什麼?問他帶她去了哪兒了?」小叫天怕老鴇母聽不清楚,就著她耳朵說了一遍又重複了一遍。老鴇母歪著臉,出神的聽著,一面嗯嗯的點頭,來回轉動著眼珠,等小叫天說完了,她才喘口氣說:「不瞞八爺說,我是吃這行飯的人,也沒什麼好瞞之處。不錯,小荷花是我從北徐州金穀裡娼戶轉盤來的,因為她不是原封,身價還算便宜。她原姓什麼我實在記不清了?她在金穀裡娼戶的花名就叫小荷花……她的恩客萬梁我記得住,他是北地旺族,萬家樓來的!如今她跟萬梁過日子,該是糠蘿跳進米蘿,夠好的了!」

  「如意堂前後的龜公卞三和毛六,有沒有盤出一個姓秦的姑娘來這邊?」關八爺說。

  「沒有。」老鴇母搖頭說,突然她又說:「對了,我好像記起來,小荷花說過她原姓秦……嗯……只不過她不是從卞三毛六手上盤給我的。您若想弄清楚,再經北地時,您何不取道萬家樓去瞧瞧,那就弄得清了!」

  萬……家……樓?!關八爺把她們的言語默記一遍,伸手捏起他的黑貂皮帽子;他不能停留,老六合幫的夥伴陸家溝的陸小菩薩在等著見他。

  別過老鴇和小叫天出來,關八爺的心思又叫陸小菩薩的突然來訪占去了,他猜不透會有什麼樣的事情橫在他的眼前?!

  陸小菩薩正由向老三陪著,在福昌棧花廳的套間裡等著他。一別多年,陸小菩薩看上去老得多,也憔悴得多了,一臉的病容加上倦意,使他萎頓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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