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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真對不住您,方爺。」關八爺躬身道歉說:「這倆人十足是兩個屁漏筒兒,一灌多了酒,啥事都鬧出來了……您千萬看在兄弟薄面上,甭計較他們,爾後兄弟自當留意,多加約束他們,要不然,他們把性命玩丟了,還不知是怎麼丟的呢!」又轉朝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說:「今晚上,我向方爺討情,權且放了你們兩個,可是從今天起,我要罰你們兩個——不准滴酒沾唇,要是不聽的話,你們拉腿子打岔兒去!」

  「噢!我的天!」石二矮舐著嘴唇叫說:「你爽快點給我一顆黑棗嘗嘗算了!(黑棗,子彈的俗稱。)我好到閻王爺那邊討酒喝去,做個名符其實的醉鬼都比做個不准喝酒的活人好受些……您沒想想在萬家樓,那幫土匪那麼兇橫法兒,我磨磨他的頭皮,難道過火?!」

  「我……我恁情挨一百皮鞭,八爺……」大狗熊竟拍著地面哭出聲來:「您旁的不好罰,偏罰我戒酒?我舌頭饞得拖出三寸來,豈不是活活變成了吊死鬼?」

  有人過去替石二矮子鬆綁,一對寶貝哭得像剛死了爹娘的孝子。關八爺不再理會他們,逕自邁步走向亮有馬燈的黑屋。黑屋是一座陰森森的屋子,四壁無窗,只有屋頂上有兩塊天窗和一座通風孔,地面比外面要低有三尺,進門後,得踏下五道石級,轉過一條彎曲的甬道才踏著實地。囚房裡分成內外兩大間,中間有粗實的鐵欄隔著,內間是往常囚禁人犯的地方,陰濕苦寒的地面上只鋪了一層薄薄的生了黴的麥草,泛出一股撲鼻的氣味,外間屋樑上吊著兩盞馬燈,沿著一邊牆壁,一道巨木橫架上,掛著各種各樣使人觸目心驚的刑具!染血的馬鞭,各式繩索、釘板拖兒、手銬腳鐐、梭子、夾棍、小棒捶,各型烙鐵,裝滿煤油的水壺,

  室中升著鐵筒做成的煤火爐兒,並射的火焰上插著幾支燒得透紅的烙鐵,在審問台一邊的牆角上,放有三隻老虎凳兒,那個匪目錢九被縛著雙手,靠著牆,伸著腿,坐在老虎凳上,儘管經人抓住頭髮,兜頭潑了幾盆冷水,但那顆濕淋淋的腦袋還軟軟的垂在敞開大襖的胸脯上;他那遍生胸毛的胸脯兩邊橫肋上,走著好幾條骨肉分離的血口兒,(凡人在老虎凳上加磚塊熬刑之際,極端的痛苦會使人骨肉分離,只消使尖頭子彈攔胸輕劃,人的皮肉就會迸裂。)皮肉朝外卷,紅漓漓像新剝的石榴,露出白白的肋骨來;他的小腿肚兒也叫攮子劃裂了,幸好還沒真的填進鹽去,要不然,即使停了刑,錢九那雙腿沒有一年半載也收不了口兒了!……石二矮子藉酒動刑,要不是方勝早來一步,錢九這條命非葬送不可。

  「你再看看罷,石二,」關八爺悲痛的說:「就算他是一隻狼,你這樣也夠過火的了!」

  「我不是跟您頂撞,八爺。」石二矮子振振有詞的說:「假如有一天,您落在朱四判官手裡,您就相信我沒幹錯了,他那套玩意,包管比這個還厲害八倍!……我一點兒也沒冤屈了他,您知他手底下殺過多少人?」

  「他假若該死,」關八爺說:「我是寧殺不動非刑!你們該懂得我的心意,我最恨酷刑酷吏的!」

  「可是八爺,您可知我在淮幫走腿子時,有一回落在錢九這傢伙手裡過?!」石二矮子終於迸發般的吐出他埋在心裡的話來了:「您可知他怎樣待過我跟另一個兄弟?!……」他卷起褲管,轉過腿肚兒來說:「您看,八爺,這是錢九留給我的傷疤……可憐我那兄弟,硬叫磨折了半個月死了,我……認得他,即使他燒成灰我也認得他!我這是……還他一個公……平!……我沒您那種寬厚的心腸——便宜他一槍送命,我這套玩意兒全是從他學來的!……這就是為什麼我要背著您,先來找他的原因!」

  「那你何不早說這事?」

  「嗨,八爺,」大狗熊在一旁幫腔說:「早說晚說,一樣是沒有用的,您決不會殺錢九,石二矮子早跟其餘的弟兄打過賭的了!」

  煤火爐上閃跳的紅光,把這塊空間染得透紅的,有一種奇異的滴血的淒慘,石二矮子的話音也仿佛不是語言,而是一把一把憤怒的火焰,一滴一滴的血水,朝上燒著,朝下滴著,把可悲可歎可歌可恨的江湖變成一片使人闖不出沖不走拔不脫離不開的火湖的血海,仁心和仇恨,妒惡和悲懷混纏在一起交織在一起,那樣撞擊著煎熬著人的心腑,一刹間,幻覺湧動,就仿佛這兒並不是囚房一角,而是整個亂世人間。早些來罷,北伐軍,關八爺心底響著那麼一種悲沈如錘擊的聲音,我得告訴你們,不光是熱血如潮的革命,不光是頒佈新的律法,統一國土;得要多少有遠見,有愛心的仁人,才能拔除地上人心裡的凶頑暴戾,使他們重沐春風?!……我關八只是江湖上一個粗漢,這在我——一個微末的人,幾乎是無能力的了!

  紅光閃跳著,那樣陰慘的紅光描出周圍的陰慘的景象,刑具,血跡和錢九受刑後的身體,關八爺想得到當年石二矮子在另一個空間所承受的,似乎隱約仍聽見他當時的慘呼,流過遠遙的時光,浮泡般的在人心頭湧泛著,這正像是一個極大的輪盤,因它的旋轉,使當年的施行者反變成了受刑人,說它是果報也罷,命運也罷,無論如何,錢九總是一個赤裸裸的人,不是牲畜……只是這人間為何多生橫暴,逼得人非這樣還報不可呢?這似乎又是自己難釋於懷的了。

  「再潑他一桶水,」關八爺說:「我有話要問他!」

  一桶水潑下去,一個兵勇抓住錢九的濕發,使他大張著身子,仰臉朝上,搖動他翻著白眼的頭顱說:「聽著,你這賊種!八爺他有話要問你!」

  錢九仿佛沒醒轉,又仿佛醒轉了,幽幽的吐出一口氣,斷續的夢囈般的吐話說:「活……報應,我……姓錢的……認命了……我作孽……太……多……自知難……活,只求……死得……爽快些兒……」

  「替他鬆綁!」關八爺說:「手腿的麻繩,全替他挑斷,扶他到椅上去——人到這種地步了,還擔心他逃跑嗎?!」

  兵勇們抽刀挑斷錢九身上的索子,扶他到靠近爐火邊的一張椅子上去,誰知錢九根本坐不住椅子,兵勇們剛一鬆手,他兩腿一軟整個身子就像軟骨鰍魚似的滑下來,跌坐在地上。

  「你這個死囚!關八爺他有話問你,你還在裝什麼洋熊?」一個兵勇正要伸腿踢他,卻被關八爺攔開了。關八爺上前彎腰,仍然摻扶起他來坐回椅上去,然後緩緩的開口問說:「錢九,我是關東山,我問你,昨夜你為何趁我轉背時拔槍要殺我?咱們是有冤?有仇?你還是另有人主使?……我不用刑求,只是想問個明白。」

  「啊,你是關八爺?」錢九想抬起胳膊揉眼,但他的胳膊早已拖不動了:「我說,八爺……一塊肉送上菜案兒了,問不問全是一樣了,我錢九命只一條,恁砍恁殺只求您快些兒,我是……沒話可說了!」

  「要是我放了你,你總該說了罷?」

  「放我?!」錢九眉頭一動,梟嚎般的慘笑起來:「我說,姓關的,我錢九再差勁,總也不是三歲的娃兒,你何苦朝我鼻尖上抹糖——聞著吃不著!……我要是攫住你,我可不來這種刁著兒,要殺你,就指明殺你,變花招兒掏供,我不幹的。」

  「八爺您聽聽,這種蠻賊,您何苦多費精神?」新上任的保鄉團統領說:「他既求速死,您就成全他也就罷了!」

  「不。」關八爺說:「錢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這是有意開條生路你走!姓關的說一是一,從來不騙人的!但則你總得把話說明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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