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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戴老爺子又嘆息說:「八爺,您惹了豺狼了。我老頭子愛慕您這種人物,不得不奉勸您……早一天把恩恩怨怨清結了,換種日子過就好。要不然,無論是怎樣的英雄人物,結局也總脫不了一個慘字。尤獨是有『俠性』的人,更是如此……那些陰險刻毒之輩,決容不得您。」

  「多承老前輩關心,晚輩個人恩怨死生,倒不常掛在心上……」

  「正為八爺不把生死掛在心上,所以昨夜害得我不能不出手,」關八爺話沒說完,屋外就有人插上說:「我原想幫您捉毛六,誰知他早就聞風先遁掉了。」張二花鞋人隨聲至,進來朝關八爺拱手。關八爺臉上一陣泛紅,從袖裡捏出那柄匕首說:「您不是俗人,不用俗謝,關八知恩就成了——今後,我當把這條命,用在該用的地方。」又捏著那柄匕首轉朝稽核所長說:「不由您不信,昨夜我去如意堂,沒留意那個匪目錢九,當我轉身時,他拾起已經喂上頂膛火的匣槍,虧得張二爺飛了這一攮子,紮穿錢九的腕子,要不然,今天我該裝殮了。」

  「我是俗人俗眼,」稽核所長說:「當然看不出老爺子師徒有這等身手?!我說八爺,您的面子大,就煩您再堅央戴老爺子,無論如何,替壩上萬民來挑這付擔子罷!」

  「我找張二花鞋來,也就是這個意思,」戴老爺子說:「實在說,壩上這回拉槍保壩,也太快了些!您跟八爺既來此地,我老頭子領幾個徒弟賣命,原是沒話可說的事情,不過,有句話,得說在前頭,那就是:賣命不賣名,——鹽市若把我師徒幾個的名號亮出來,傳進四判官耳朵裡,那是有害無益……當年四判官正是白虎幫的一個小頭目,叫張二花鞋逼跑了的,四判官是極工心計的人,即使他有意報仇,他也不會親自來,那樣,擒賊擒王可就擒不成了。」

  「壩上的意思是,想請戴老爺子統兵,」稽核所長說:「八爺他也認為這樣妥當,不知您覺得如何?」

  「我統兵?!」老人搖頭說:「我統兵,把八爺放在哪裡?……再說,就算八爺您去大湖澤罷,我只是個練武術的人,對洋槍洋炮這些玩意兒很生疏,更甭談調兵佈陣了,緝私營長可不正是塊材料?!」

  「他不成。」稽核所長說:「天曉得咱們這號官兒是怎麼幹得上的?!他耍煙槍比手槍熟得多,連老鼠全怕,這兒既保壩了,鹽務各衙門理當撤銷,緝私營也得拿掉番號另改編,眼前是『蛇無頭不行』,保鄉團非有統制的人不可。」

  「這樣罷,」老人說:「名義呢,還讓營長他掛個名,著窩心腿方勝幫他,好在方勝早年領過協裡的炮隊,他深懂兵事——緝私營裡那些領過票的官長,都跟他練武習兵,他行。」

  窩心腿方勝聳聳肩膀。

  「張二花鞋跟我只能操練團勇,」戴老爺子又說:「教他們使長矛,劈單刀。至於湯六刮,他會領著路工們幹的。」

  關八爺回到福昌棧的大花廳時,保鄉團業已在原先的緝私營本部設立起來了;中晌時,謙複棧主宴請保鄉團的各級領隊人,對窩心腿方勝擔任副統制,大夥兒一點都不覺意外,若說窩心腿方勝,壩上真少有人知道,若說迎賓客棧方德先方爺誰都知道;這位方爺最愛跟緝私營的下層官兵交結,跟碼頭工、鐵路工、船戶、小鹽莊的苦力們都混得很熟,很受大夥兒愛戴,方勝一出面,很快就把保鄉團改編的事給辦妥了。

  如意堂走了毛六,使關八爺心裡有些煩得慌,為了查探愛姑下落,不得不趁著天色欲暮的當口,再到風月堂去走走,好在玉興棧的老曹在外間侍候著,便招呼說:「老哥,這風月堂妓院,如今是誰在開?……我想去走走,查訪個姑娘。」

  「噢,」老曹說:「風月堂是個南方姓劉的老鴇開的,八爺要是查訪人,您問問小叫天可就知道了!今兒您累了一天,莫若躺著歇歇,明天大早,我替您把風月堂的老鴇和小叫天傳的來,一問便知,免得累您勞神費步。」

  關八爺搖搖頭說:「明天我就得領腿子上路,沒時間再辦這些瑣事了。」

  「容我系根腰帶,捎著燈籠,」老曹說:「我陪您走一趟。」

  這當口,六合幫開頭腳的雷一炮進屋來,向關八爺附耳說了幾句話,關八爺點了點頭說:「您告訴諸位,明早拔腿子離壩。要向老哥先陪陸爺坐坐,我去辦點兒事,一歇就回來。」

  關八爺跟老曹出街時,天色已經落黑了,雪花也已停落,天頂的灰雲退裂,微露出下弦月的幽輝。風雖不甚猛,卻很尖寒,看樣子明早天氣會放晴轉冷,正適宜趕路。街上的步兵馬隊帶臂號的便衣團勇很多,緝私營的兵勇們紛紛扯掉紅帽箍和符號牌,雜在團勇裡混合編隊,杠鹽的運夫們仍在趕著運鹽,仍在呼喝著粗沈的號子。

  風月堂不像如意堂那樣直沖著正街,只有一道影壁長牆擋著,它卻設在一條曲折的既深且窄的斜巷裡,黑漆大門前也沒懸掛堂號燈籠。

  「八爺請稍等一會,我來叫門。」

  老曹抓住門上的銅環輕叩兩響,立刻門邊露出覘洞來,有一隻眼朝外張了一張。

  「沒什麼好張好瞧的,咱們不是『夾銅少爺』,(意指腰裡沒錢硬充闊佬的人。)——我是南玉興的老曹,領的是位貴客。」

  裡面拔閂子開了門,關八爺就覺眼前一亮。

  原來風月堂妓院的規模極大,通道盡頭,展開一座極為廣闊的方形庭院,院子裡堆砌著好幾處高達數丈的假山,幾處曲曲相通的荷池繞山而走,池上架有幾座古色古香的九曲橋;假山上下,古木參天,有些枝柯盤曲的蒼松點綴其間,雖壓著一層雪蓋,也遮不住它的翠色;蒼松的翠色在夜晚原看不分明,全靠燈火輝映;而風月堂的燈火不但遠近相銜,輝煌一片,同時有無數露天的紅綠紗燈,在假山石徑間的石柱上搖曳著,別有一番雅致的風情;假山上的叢樹中,建有幾處嵌著玻璃亮格的亭台,也都是幾案紛陳,燈華灼亮,俾便豪富的客人們擁妓對酒,賞雪聆歌。在廣闊的庭院西周,是一些被枝柯遮斷的長牆,長牆那邊,是許多單獨的小院落,每座院落都迸射出燈火,都響著喧騰的笑語,遊走的弦音……

  關八爺站在通道盡頭的石級上,寒風拍打著他玄色披風的底擺,他凝望著燈華和月光交融的闊院,有一種哀遲的迷離的情懷輕霧般把他掩蓋上,人常道海鹽商官鹽商窮奢極侈,這種傳言實非虛語,單看鹽市上的幾家妓館,就可見一般了!多少曲折的哀情,多少悲淒的血淚?在這些歡場的背後……如今壩上既然拉槍自保,這些風月場非得讓他們散去不可。

  「我說,曹爺,這位貴客老爺您打算替他找哪位姑娘來伺候?」

  「你先睜大龜眼瞧瞧罷,」老曹說:「除了你們院裡的紅牌姑娘小叫天,還有誰配得上這位爺的?!……快替我掌上燈籠,引咱們到小叫天屋裡去!」

  「是,是,」那龜公偷眼一瞅天神似的關八爺,嚇得連忙倒退三步,喊說:「快掌燈引貴客老爺去北廂院,小嫂兒,(妓女的跟班俗稱小嫂兒。)快些。」

  兩個白淨的小嫂兒穿得一身鮮豔,掌燈過來引路,那老曹可又拐上一句:「告訴老鴇趕快過去伺候,咱們這位貴客老爺有話跟她說。」

  「是了,曹爺。」那人忙說:「我這就著人去找!」

  風在松梢,月在天上,自然的風月激起了關八爺不少的豪情感慨,對這片人間風月反生了深深的哀憐……幾年前紅遍鹽市的名妓小荷花,究竟是不是愛姑?或是另一個淪落風塵的女人?愛姑究竟是不是被賣在風月堂?在沒抓住毛六之前,都還是個迷,至少,依照卞三的妹妹小餛飩所說,愛姑被賣是事實,在自己的記憶裡,愛姑仍只是十五六歲的女孩,那樣的純真,羞澀而善良,她會在惡人手裡遇上這樣悲慘的厄運,旁的女孩又何嘗能免得?風月場裡,待援待救的,又何止一個愛姑?!風月場是罪惡的淵藪,看來是一點也不錯的了!

  「北廂院到了,老爺。」小嫂兒說。

  關八爺看那北廂院,是一座小巧的雅致的院落,一幢寬廊紅漆柱的長長的瓦屋,廊下分別垂吊著四盞寫有姑娘花名的紫色紗燈,小叫天、小灩紅、小春菱、小美雪,看來這座廂院是四個姑娘的款客之處,方磚院子鋪著的雪已被掃淨了,院子中央砌有四座花壇,種著茶蘼,金桂,臘梅和天竺等類的木本花,有些玲瓏的立石沿牆羅列著,襯著牆腳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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