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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我說八爺,我湯六刮是直腸子人,——我這條命打算賣在鹽市上可不是我師傅他老人家的主意,」湯六刮淒淒迷迷的笑著說:「您即使去看老頭子也算白看,他是不會肯出山的了……也許我那兩位師兄肯出來,那得碰運氣,沒準兒的。」

  關八爺歎了口氣說:「兄弟也只是盡人事罷了。」

  一行人順著運鹽堆西行到壩西的棚戶區,那一帶的蘆棚戶散佈南北兩條河中間的野林裡,人數比壩東棚戶還多,有些漢子站在一座積雪的土阜上吹著螺角,長長的哽咽的角聲在雪野上沉遲的回蕩著,雄壯裡滲進一些兒淒涼,無數年輕力壯的難民聽到角號聲,都帶著單刀、木棍、火銃和洋槍,匯向土阜前的平野上去,顯然他們已經在集合了……關八爺望著那種景象,有一股烈火從心底湧騰上來,從這種異常的景象,可以看出潛藏在人心深處的抑鬱一經迸發,就匯成一股洪流,這次鹽市揭竿抗暴竟如此迅速,實在出乎人的料想,這遠比走腿子,闖江湖,零星抗北洋的聲勢浩大得多,自己若能在大湖澤裡連絡上領民軍的彭老漢,把從南到北的槍支實力連在一起,倒真是一股力能扯倒孫傳芳的力量。

  繞著壩上察看了一圈,天到傍晌時了,關八爺請眾人先回福昌棧,只留下稽核所長。

  「您說壩上還能守得住不?八爺。」稽核所長說。

  「論人槍,論形勢,全該守得住,」關八爺沉吟說:「但則,這多的人槍,若沒有一個有膽識,有氣魄的人統領,還是不成……壩上的運商岸商,全是生意人,集錢辦事,添槍購火行,若論統兵,全都不是料兒。再說那些棚戶雖說勇氣百倍,卻沒臨陣的經驗,若沒人調教,跟防軍和土匪對起火來,白送性命罷了……」

  「這個麼,」稽核所長為難說:「這個……兄弟根本也是外行,實在跟您說了罷,鹽市上是的官紳——連兄弟在內,原先倒沒這個膽子拉槍保壩,可是不這樣做,底下就要鼓炸了,後來逼於形勢,才商議著想做,倒是昨晚聽了八爺那番話,才覺得走這條路是對的,這才算是順應民心……至於統兵,連緝私營長也不敢挑這付擔子,只有八爺您行,咱們打算把這個位子空著,等八爺您打大湖澤回來再說。」

  關八爺笑起來:「我保舉一個人可行。」

  「您是說?!……」

  「就是昨晚我說過的戴旺官戴老爺子!」關八爺說:「他老人家肯不肯出來,還說不一定,咱們現在就去拜訪他。」

  護鹽保壩,抗北洋禦土匪的帖子張出去了,散屯在附近各地的原先緝私營的馬班撤回鹽市來,使各茶樓的廊柱上拴滿了各色馬匹。警察局子裡忙著抄冊子,準備等大湖澤的民軍北上時好辦移交,而真正的北伐軍還在遠遠的閩贛兩省邊緣和孫吳兩大軍閥膠著著。

  鹽市街南的繩席廠裡,幾個屯鹽的大棧房裡,那些運夫、杠手、以及受雇編席結繩的棚戶中來的婦女們,仍然照常忙碌著;雪光映亮了一座座原本陰黯的巨大棚屋,編席的婦女們一排排坐在蒲墊上,一面使壓裂的蘆柴編著席,一面唱著打發寂寞的古老民謠,那樣徐緩的謠歌,和另一座大棚屋中編繩婦女的謠歌和應著;但隔不上一會兒,她們低柔的歌聲就被運夫們高吭激烈的號子聲打斷了,永遠是一條飛舞著的龍般的巨音,哼著:

  「嗨呀,呵喲!
  哎裡,呀嗨,
  哎呀,嘿唷,噯呀嘿——唷!」

  在鹽河岸各碼頭靠泊的駁船邊,精壯的鉤手揮動帶柄的彎刀形的鹽爪子,鉤動壘好的鹽包,運夫們接住鹽包,放在繩編的軟兜上,抬鹽進棧房來,棧房門口的高凳兒上坐著秤手,面前懸空吊著一杆巨秤,鹽包一掛上秤鉤,秤手一抹秤鉈,就唱著報出船號、棧號、包數和重量來。

  「四號駁船……連福昌,第卅三包,一百……零三。」

  劃碼子的把炭筆夾在耳朵上,永遠劃得那麼細心,那麼安詳,根本沒看見關八爺和稽核所長騎馬經過棧房門外。

  從棧房朝東拐,空場兒邊上有條石路上坡,一道窄街的街口第二家就掛著客棧的燈籠。燈籠熄了火,在寒風裡旋蕩著,偶然現出一邊的「迎賓客棧」四個黑字來。關八爺估量著這就是窩心腿方勝開的客棧了。

  倆人在棧前下馬,店夥來接韁繩時,關八爺問說:「這兒有位戴老爺子可在嗎?」

  「啊,您是說老師傅?他老人家在暖房烤火呢!」

  「來罷,所座。」關八爺說,一面挑起門廉子跨進屋去;暖房就在迎門東側,沒張廉子,房中升著一盆很旺的炭火;神拳太保戴旺官還是穿著那件破舊的皮袍兒,手捏一支早煙杆,坐在靠窗的一把木椅上,窩心腿方勝沒落座,垂手立正的站在一邊。關八爺搶前幾步跨進來,也不管地上多麼污穢,就單膝落地,抱拳拱手說:「老前輩,老爺子,關八爺拜望您來了!」

  窩心腿方勝猛見關八爺闖進來行這樣的大禮,嚇得連忙跪下去摻扶。戴老爺子也忙不疊的站起身,雙手亂搖說:「您您……您,八爺,您也真是胡來,這可不折煞我這糟老兒了?!我白走多年的江湖,何德何能?敢受您的大禮,這真是……這真是……決沒這個道理。」

  關八爺這才起身長揖說:「晚輩徒有虛名,心裡著實惶恐得很,雙槍羅老大死後,少見教導晚輩的人,這回能在鹽市得遇您老人家,真是天大的幸運……」

  戴老爺子按著關八爺和稽核所長的手,央他們落了座,自己這才坐下來,神色黯然的說:「八爺,您這麼一客氣,叫我這快進棺材的人坐立難安,我真不知怎樣說才好了?……我師徒幾個,全因打心底敬佩您,才越席敬酒。這幾十年裡,我滿眼看遍了江湖人物,沒有一個能跟您比擬的,我見到您,萬分惶愧,自覺大半輩子算是白活了!」

  關八爺打了個苦哈哈,欠身說:「晚輩的心情,您似乎也料想得出來……就仿佛陷在流沙裡,想拔也拔不脫,想遁也遁不了,這種世道,想挺起脊樑來學著做一個人,也竟有這麼多的難處。」

  窩心腿方勝親自去泡了茶來;戴旺官老爺子撚著鬍鬚,兀自點著頭,似乎在玩味關八爺適間所說的話。暖屋裡地方小,旺燃的爐火吐著紅紅的火苗,使人有一股熱烘烘的感覺,但老人的臉上始終籠罩著一層冰霜。

  「全是一個『俠』字累了人。」隔了半晌,戴老爺子才吐出話來:「走道兒的朋友,論起『武』來,誰都有兩下手,真說具有『俠』性的人,千百人裡也難挑出一個人來。江湖上提起『俠』字,總把『武』字加在前面,好像非武不能行俠,那就大錯了!像歷史上的相如懷璧,張良剌暴,那才是大俠之風!……後來一些江湖末道,不懂得行俠的真意,動輒拳腳交加,打字朝前,為一拳一腳結怨,互拼互殺,代代不休,那算是什麼?!……我說八爺,早年練武技,還得拜師投門,日受教誨,花幾十年功夫,才能練出真本事來。您看如今罷!隨意買杆槍也就『武』起來了!弄得烽火狼煙,一場糊塗,我師徒幾個不隱,又有什麼辦法?……」

  「老爺子說得極是,不過……」關八爺搓著手說:「不過……」

  「我知您的來意了,八爺。」戴老爺子總是皺著眉頭,眉下聚一片沉思的黯影:「方勝剛來跟我說過,說壩上業已決定聯合四鄉來保壩,把北洋防軍跟土匪踢開。我這把沒用的老骨頭,出力談不上,賣命卻是應該的,只不過,我怕發動得太早一點了!」

  「若說早,實在也不早。」稽核所長說:「您不知底下鼓得多麼厲害?!……大夥兒恨透了抽幹餉,吃白飯,反而暗地呵捧土匪的防軍,要不然,像朱四判官他們怎會坐大?」

  「我知道,」老人緩緩的說:「壩上勢孤力薄,而孫傳芳卻有幾十萬大軍,我擔心的是……萬一北伐軍晚來一步,這許多好百姓……都要……埋骨荒郊了!」老人順起煙杆來,裝上一袋煙,並沒就著爐火去吸,卻彎腰捏起一塊燒得正紅的火炭來,吸燃了煙,那火炭仍然捏在手上。

  「我也是想到這一層,所以才特地來央懇您老人家,就看在這群黎庶份上,出來救救他們。」關八爺說:「目前北洋軍都聚合在大江南,後方只留下少數防軍,假如有人出力撐持,也許結局不會如想來那麼慘法。」

  戴老爺子沒作聲,卻轉朝方勝說:「你去繩席廠,找張二花鞋來見我。」窩心腿方勝出門去了,老人沉默的噴著煙,煙霧飄散在他的眼前。

  「聽人傳說,您在北地萬家樓逼走了朱四判官?」老人說。

  「不錯。」關八爺說:「其實我跟朱四判官倒是沒梁沒段,無冤無仇。您曉得,當年雙槍羅老大領六合幫時,受過萬老爺子多少恩德?!……四判官夜卷萬家樓時,晚輩恰好在場,眼見他們族長保爺中槍畢命,不能不插手,再說四判官在北地那種作為,實在看不入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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