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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八爺您請就榻,」稽核所長說:「兄弟我親自來調理,燒它兩個泡兒,好土得要好功夫,香醇味兒才夠足,兄弟理鹽務,旁的沒學著,這個門檻兒倒學得滿精。」

  關八爺弄得清楚這些衙門;論權勢,稽核所最大,分司衙門,緝私營都得聽它。當年自己領緝私隊時高高在上的所長,如今倒來親為自己燒煙泡兒了;這裡頭一定另有文章?!自己明明不吸,也要做個樣兒,聽聽他們話頭兒朝哪個方向理?因此,也不十分客氣,就卸去披風,掛上短槍,歪下來了。

  套間夠寬敞的,煙榻前,兩邊分放著十幾把嵌玉背的檀木太師椅兒,牆邊立著竹雕的西湖十景屏風,條山字畫,琳琅滿目;關八爺在煙榻上躺下了,那些棧商鹽官才紛紛落座。

  「我說八爺,您可要找個伺候的?」王少東還沒坐穩,就又站起身,笑眯眯的說:「壩上各堂子裡的姑娘,早就在外廂預備著,沒得您點個頭,不便讓她們進來。」

  「說句實話,王兄,」關八爺說:「兄弟出道兒就選的是味字行兒,(鹽梟暗語之一種,也是意指運鹽。)多年來,餐風飲露苦慣了,您預備的這些繁華,兄弟一概沒嘗受過,您若是有意讓關八爺開開眼界呢,兄弟倒不介意了!」

  「快人!快人!八爺真是個大快人!」緝私營長說。

  關八捏著紫沙茶壺苦笑起來。

  「要是我沒記錯,營座。」他說:「雙槍羅老大領的老六合幫,是栽在緝私營馬隊的手時,如今兄弟領的新六合幫,又叫軟窩在您的衙門口啦,我這摘了槍掛在壁上的人,能不乖乖兒的聽吩咐麼?——我還指望巴著大湖邊呢!」

  「罪過罪過,」緝私營長欠著身子,惶恐的說:「那宗案子,跟兄弟實在風馬牛,連邊兒全沾不上。辮帥的緝私營,跟孫帥的緝私營,壓根兒不是一個班子。那時那些營官的腦袋,還不知叫拎過幾遍了。就算班底兒還在,事隔這些年,鐵打的營盤流水兵,論淘也淘光啦!」

  「一朝挨蛇咬,十年怕草繩,」關八爺呷了口茶:「直至如今,我還怕見紅脖兒呢!(民初北洋緝私營全系紅帽箍,俗稱紅脖兒。)

  經關八爺這一說,窘得緝私營長趕緊摘掉他頭上繡紅邊的帽子,交馬弁拿了出去;又轉朝關八爺說:「您可甭見外,八爺,兄弟明知不成材料,不敢企望攀結您,可早就在心眼兒裡仰慕您的風儀了!……吃公門飯,形勢所迫,不得而已,還望八爺多體諒些兒……」

  緝私營長還待說些什麼,那邊有人挑廉子報說:「諸位老爺,各堂應局的姑娘來了!」

  姑娘們進屋前,有各堂跟班的接去堂號燈籠和沾雪的披風,那些打扮得花團錦簇光豔照人的姑娘們,挨次碎步走到煙榻前,扭著汗帕兒朝關八爺行禮;福昌棧的王少東以地主的身份,照例逐一的介紹著。

  「這是四喜堂豔名遠播的姐妹花,花名七歲紅,八歲紅。」

  穿紫花緞襖的七歲紅和穿藍花緞襖的八歲紅,手牽手上來,含笑低頭,側身萬福,打著軟綿綿的南方語說:「七歲紅,八歲紅,見過八爺。」

  關八爺使手肘支起上半身。仔細端詳面前這兩個文靜嬌羞、年紀不過十八九歲的女孩子,白裡滲揉著半分嫣紅的瓜子臉,簡直是一個模式裡鑄出來的,一時竟分不出誰是姐姐,誰是妹妹了……七歲紅,八歲紅,若不是處身在這種場合,誰會想到她們已有十年以上的日子淪落風塵?

  「每人大洋十塊,」德興棧的東家算是機敏,瞧著關八爺不是此道中人,便發話說:「八爺賞的!」

  七歲紅八歲紅謝領了,跟著來的是三合堂的紅姑娘花玉寶,風月堂的台柱小叫天。福昌棧的王少東湊近關八爺身邊說:「八爺半生東闖西蕩,不慣風月,須得我這識途老馬帶帶路兒了……在壩上,一個堂子裡的姑娘能否竄紅,除了年華、品貌、詩、酒、才情之外,最要緊的,就要看她口手如何了?」

  「願聽高論。」關八爺說。

  「說起來很簡單,這『口』麼,就是要能說善唱,說話要能投合客人的身份興致,熟知應對進退,要會吟詩填詞,從古樂府唱到牌曲兒,從南方唱到北地,從京腔唱到小調,口上功夫才算是上乘的。」王少東說:「論手,至少要會彈琵琶,會拉胡琴二虎兒,自拉自唱才見功夫!…如今各堂的姑娘裡,口手俱備的實在沒有幾個;花玉寶跟小叫天,已經算不錯的了,但也只能算是中等,還是早些年從良的北幫紅姑娘小荷花…」

  「算了,大少,」那高瘦的花玉寶不依,扯著王少東的袖子,朝關八爺撒嬌說:「八爺,您可甭聽這沒良心的王大少亂講,他得著的全是不好的,得不著的全是好的,總忘不掉那個什麼小荷花!」

  「八爺您還不知他風流成什麼樣兒呢?」小叫天也跟著拉扯說:「他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全是從我們姐妹淘裡揀了去的,也不盡是有口有手的,——揀揀揀,揀了一堆破燈盞!倒是他願花八百銀洋夜渡資沒弄著的小荷花,他卻成天禮佛似的放在嘴上贊著。你大少也甭不知足,你要有口手的,我們姐妹倆一道兒嫁你算了!」

  「嘿嘿嘿,」稽核所長齜著一口滿是煙油的牙齒笑說:「那不成,讓他獨走桃花運,太便宜他了!」

  「我討不起這種便宜是真的,」王少東說:「我這座僅能屯得萬包鹽的小鹽棧,養不起這對金絲鳥。花玉寶的繡花鞋不沾泥,沾泥就要另換新鞋,小叫天更嬌了,每換一個時辰要換一套衣裳。我得有金山銀山供她們敲剝才行………」

  「別說我們嬌。」花玉寶故意嘟起小嘴說:「就真是嬌些兒,也是壩上諸位爺們寵的縱的。」

  在座的一些商賈,都色眼眯眯的捧腹大笑起來了。稽核所長捏好煙泡兒,替關八爺裝上,關八爺的眼光卻落到一個年僅十五六歲,垂髻的雛妓身上;那姑娘臉上幾乎沒施脂粉,在一張張濃妝豔抹、眼波流蕩的笑臉映襯中,愈顯得清麗脫俗,別具風華;她碎步走上前來,從緊捏著衣角的微僵的雙手上,看出她內心隱含的怯意,即使在外行人眼裡,也一眼就看得出她是初出道兒的雛兒了。關八爺所看的還不止這個,他從那姑浪舉手投足時天生嫻雅的姿態上,眉梢眼角自然流露的神情上,她穿著麗服而絲毫不顯忸怩的習慣上,判斷出她決非是尋常人家的女兒,她身後一定有著某種私隱。

  她走上前來,低眉側臉,怯怯生生道了個萬福,滿臉湧泛起不可言喻的羞紅,許是心慌的緣故,把一方粉紅的羅帕也遺落在地上了。她嘴唇也翕動著,仿佛在報出堂名和她的花名,但聲音輕微得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

  「你請坐下來罷,姑娘。」關八爺用悲涼的語調,溫和的說。

  「算八爺有眼光!」王少東擊掌說:「這個雛兒是北幫姑娘,剛落在毛六手裡不久,論經驗是沒有的,論資質卻是全壩上頂尖兒的。她生得極像我說過的小荷花,假如調教得好,一準會紅遍江淮!」

  「這點八爺可真算看准了!愚意也正是如此,」稽核所長髮他的議論說:「一般看法,都說是南國多佳麗,所以論起堂子來,全推蘇幫、揚幫是一等一的,殊不知南國佳麗多了,美得一個模式兒,看起來就豔而俗了,再者,南方氣候溫熱,美人早熟,極易凋謝。北方可不一樣,北方是不出美人兒便罷,出一個就是一代絕色,傾國傾城的,像咱們歷史上出了名的八大美人兒,有幾個不是出在北方?!」

  「請坐下罷,姑娘。」關八爺又說,語調更加溫和了。那姑娘終於在榻邊坐下來,捏起粉拳,慌亂的、機械的替關八爺輕捶著腿,不笑,也不說話。在這樣堂皇典麗的套間裡,每一個擁著姑娘的商賈鹽官們都在不著邊際的談論著。大雪在雕花的窗櫺外飛著舞著,爐火在房屋裡製造出另一種春天,侍僮不歇的送上熱手巾把兒,替幾位吸水煙的縉紳咈火,煙霧在空間漫騰著,空氣裡充滿煙味,脂粉味,話聲和笑語糾纏著撞開,花玉寶要跟班的取出琴來,坐在王少東的腿上帶幾分賣弄的意味調著弦子,小叫天夾著煙捲兒,還沒試著唱曲兒就先輕輕的咳嗽起來了。

  那個雛兒仍在替八爺輕捶著腿,隔著衣裳,關八爺仍能感覺到傳自她內心的戰慄,他就著燈光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愈端詳,愈覺著她很像已故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愛姑,福昌棧少東嘴裡的小荷花?……愛姑和眼前的這個少女,使他疑竇重重,至少有一宗事是可以確定的——她不是愛姑,今天的愛姑不止是十五六歲的年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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