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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面對著這樣一個不可測的陌生人物,淮大爺顯得有些口吃起來:「我…我…我姓姜,薑子牙的薑,卻不是苟。」他說:「你可是認岔了人了?」

  「沒認岔,」關八爺掂掂馬鞭說:「您祖上姓過苟的,你是狗奸(與薑字諧音)的雜種。」

  淮大爺勃然變了臉色;無論如何,在大渡口一帶,薑淮這個名頭還是抖在檯面上叮噹響的,地頭蛇混世,全憑檯面上這一點兒;對方當眾兜頭罵開來,弄得他軟硬下不了臺,情急之下,右手就朝槍把兒上貼了。在大渡口一帶,薑淮的匣槍玩得極熟,頗有點兒小名氣,他的手一貼著槍把兒,有些人就忙不疊的閃開了。

  人們也只看見淮大爺摘槍,可沒見對方那漢子動手,眨眼功夫,淮大爺的匣槍飛脫了手,他單膝跪倒在雪地上,茶壺扔碎在一邊,端茶壺的那只手緊按在曾經摘槍的手背上,啊呵啊呵的喊叫著,上半身因熬不住疼,抖索得像發了虐疾。而對方絲毫沒動聲色,只是閑閑的悠蕩著那支細細的馬鞭。

  「起來罷,苟大爺。」對方的聲音略帶點兒揶揄:「論玩槍麼,您還嫩得很呢!」

  而淮大爺沒有十朝半月的調養是起不來的了,他朝前僕倒下去,吱著牙打滾,滾得渾身是雪。沒有人看清對方的馬鞭是如何出手的,清脆的一聲響過之後,淮大爺那只善玩匣槍的手,連腕帶手臂,暴起了一條拇指粗的紫色的鞭痕。

  「吩咐擺渡的,送這七輛鹽車過河。」關八爺跟雷一炮說:「該上多少稅,記在我頭上。」他兩眼朝稅官棱了一棱,背轉身,大踏步的逕自走進鋪裡去了。

  十三家槽子放出來的混混兒們,被這位不速之客的威凜氣勢懾伏了。眼看先前辛辛苦苦截下來的買賣推下坡去,後來的十六條漢子跟著進鋪,連氣也沒敢再吭。有人從雪地上把淮大爺架將起來,可憐淮大爺活像一頭夾著尾巴的癩狗,哪還有半點爺子輩的架勢;右手著鞭處,轉眼就暴腫起來,整個手背腫成發了酵的饅頭。

  「就算他凶罷,你的稅總得要上的。」帶攮子的老曹挑撥說:「我不信這幫腿子敢抗衙門?」

  「算啦罷,你!」稅官比劃出一個字型大小說:「來的是哪個幫子,你也沒睜開眼來看看?——我寧願八輩子不摸牌九,也不敢收他們半個子兒。」

  「六合幫?!」老曹說:「敢情是在東路上擄過帥府親兵的?」

  「天底下哪還有第二個六合幫?!」胖子伸著舌頭說。

  「不單是那個六合幫,」石二矮子拎著酒出來了,坐在樊家鋪大門的門檻兒上,插口說:「而且領腿子的那一位,關東山關八爺,你們适才是見過的了!」

  若說有麻煩,這麻煩也是石二矮子找出來的。

  關八爺有這麼大的名頭,這麼大的面子;石二矮子放了話,話風裡刮著一個關字兒,當時就有幾匹牲口冒著風雪上路,通報了各號官槽子。早在關八爺打遼東回來時,風聲就播傳到壩上,有人說,北徐州走了張辮帥,新的督軍有意攬關八爺當司令,好抵禦即將北伐的南軍,(即從廣州誓師北伐的國民革命軍。)又有人說孫傳芳當人提起關八,誇稱他是北地無出其右的豪士,黑松林義釋彭老漢,為單挑民間疾苦進天牢捨命,直可比上古代的關雲長。

  更有人猜斷說,關八爺是條神龍,孫傳芳、馮國璋那些豹狼之輩休想拿官銜名爵,金銀財寶打動他。關八爺是在連雲登的岸,一上岸就重領了六合幫,各大城鎮混世走道的候著他,鄉紳名士等著他,卻沒人等到關八爺。一直到前些天,朱四判官手下的散匪潰經壩上,才傳來關八爺在萬家樓漏臉的消息……朱四判官使十多支匣槍鎖住萬家樓宗祠的樓堡,想把關八爺栽在那兒,誰知不但沒有鎖住關八爺,反叫關八爺打得狼煙溜,連四判官的堂侄,也叫關八爺拎了頭去。

  而坐在樊家鋪客堂裡的關八爺並沒想到這些,他跟北洋官府冰炭不同爐,跟各地混世走道鄉紳名士也少有瓜葛,藉藉浮名不是他所要的,他要的是民間的豐足和承平。為六合幫裡這夥弟兄,他必得履險江湖,單望能領著他們多走幾次道兒,把字型大小扯得響了,道路踩得實了,他就好隻身回到北徐州去,查訪愛姑的下落。

  老獄卒秦鎮臨危時,曾把愛女愛姑的事交托給自己,也提及過卞三毛六的名字;五年來北洋官府裡變化很大,也不知愛姑會流落哪裡?這宗事在料想中並不難辦,卞三毛六有名有姓的人,即使不幹獄卒,也有線索可尋。自己急就急在雙槍羅老大那宗案子上,晃眼多年了,連半點蛛絲馬腳全摸不著,難道羅老大那幹兄弟,真該冤沈海底麼?

  樊家鋪招待夠殷勤的,關八爺用飯時,卡子上那個歪鼻子邪眼的稅官竟也蹩過來伺侯著了。

  「小的姓李,十八子李,」稅官說:「小的福薄,沒趕上跟八爺受教,還是八爺您投案後,小的才補進緝私營來的。小的做夢也沒想到,會在這窮鄉僻壤小地方拜識八爺,還是那位姓石的老哥他提起您來……」

  跟著稅官進來的,還有玉興槽上的老曹,老振興槽上的老潘;連被關八爺教訓過的薑淮也使圍巾吊著膀子過來請罪來了。

  「八爺,說句實在話,」薑淮奉承說:「從壩上到大小渡口,我姓薑的混得多少也有點面子,比起八爺您來,您是天,我是地,說什麼也攀不著您的腳跟,今兒八爺賞了我一馬鞭,嘿嘿,真夠我姓薑的受用一輩子!——日後即使我這只胳膊殘廢了,有人問起來,我可以大伸胳膊,誇說我捱過大名鼎鼎的當代豪傑關八爺一馬鞭兒,能栽在您手裡,算我祖上積德……」

  一夥人像螞蟻見蜜似的圍著關八爺,使關八爺連一點兒酒興也叫弄沒了。在亂世的江湖上,最可惡的就是這幫吃江湖飯的毛蟲,天生兩付面孔,遇到軟弱可欺的,惡聲惡語黑良心整搬出來,欺壓善良像吃家常便飯,遇上硬紮的對手,立即換上另一具面孔,奉承得使人作歐,使人骨肉分家。高明點兒的真俠士畏懼江湖不是沒道理的;單就這幫嘴臉來說罷,在江湖上打混的人群裡,十個之中就占了七八個,說殺掉他們罷,他們又不該死罪,說教化他們罷,又等於硬教頑石點頭。

  等那些人奉承完了,關八爺還是苦笑著站起身說:「關東山,直性人,今天既然幸會諸位,可有句不甚中聽的話,要奉贈諸位的;無論諸位為生活,為飯碗,為哪一樁,可不能像今天這樣欺壓良民……諸位心裡若真有個關東山,就請記著,我是言盡於此了。」

  天雖過了午,大雪並沒有停的意思;雷一炮過來請問,是否立即拔腿子起渡過鹽河?關八爺推開酒盞,正要吩咐動身,卻被那個老曹攔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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