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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馬匹掃過一排戴雪的行林,還沒到鋪前的廣場子上,就看見廣場中間圍了一大群人,在那邊嘈嘈喝喝的爭議著什麼。有六七輛沉實的帶簍的鹽車停在那裡,兩個緝私營的兵勇端著大槍封住車子,一個關卡上的稅官歪戴著皮帽兒,一隻腿踹在鹽簍上。四五個穿皮袍兒斜背著匣槍的傢伙,在那兒窮嚷嚷。樊家鋪的那位老掌櫃的,捏住長煙袋杆兒,東打躬,西作揖,在那兒做和事佬,而幾個推鹽車的苦漢子,苦著臉呆在車把兒旁邊,全是一付聽人擺佈的味道。

  「無論你們槽兒上的諸位爺們怎麼分配法兒,我總得先下簽兒,把鹽稅上了再講。」稅官說:「我它媽今兒運氣不好,連抓三把死蹩十,輸掉六七塊大洋,這回正好,每輛車我上一塊大洋——把賭本給找回來。」

  「稅官老爺你甭急,玉興槽子包你五塊錢,這七車鹽跟我歸槽子去,毛鹽帶簍,每百斤,玉興付你們三塊大洋……省得你們多走百里地,車過大渡口,能不能保得住鹽頗成問題。」褲腿上裹著把攮子的說:「鹽跟我走,玉興槽子包你們的稅,不刻薄你們!」

  「老曹,你可是霸王硬上弓,硬捏人的鼻子呀!」包著滿嘴金牙的說:「玉興槽子官字型大小兒,咱們老振興槽子可也不是私設的?!——我包卡子上六塊大洋,每百斤毛鹽出價三塊三。跟我去,連吃的住的,老振興全管了!」

  「請…請…諸位老爺高抬貴手!」一個推鹽人哀告說:「免得使諸位相爭傷和氣,還是放我們過渡口罷。稅官老爺帶諒些兒,每車上它兩三毛錢捐稅,讓您小賭,意思意思,彼此都是曉得的……」

  「那不成!」稅官換了一條腿踹著鹽簍:「這兒不是小關卡,上稅三五毛一車,他們天高皇帝遠,沒人來盤稅賬,十成十進腰包;大渡口靠著壩上的官鹽局,稽查老爺三天五日下來盤帳,不孝敬怎麼成?卡上弟兄多,查鹽辛苦,多少要分點小份兒,三分幾不分,再加上報庫,我終不成白苦白忙?所以我說,彼此全要顧到,至少每車要上這個數兒……」他伸手打了個七字記號,表示最少要上七角大洋的稅。

  「慢點兒談上稅好不好?」一個手端茶壺,掖著袍角的漢子奸笑著,捏了稅官一把說:「老李,鹽車沒長翅膀,你的賭本飛不掉的,何苦站在雪地裡爭?吩咐他們把腿子靠進廊下去,咱們先商量進槽子的事罷。」

  「淮大爺,沒你的事,這批鹽歸玉興了!」插攮子的老曹說:「這批買賣,是兄弟我先招攬了的!」

  「玉興跟老振興扯平了分配的!」包金牙的說:「玉興三車,老振興四車,走腿子的哥們答應了的。」

  「腿子先別動!」淮大爺虎下臉來說:「我它媽頂瞧不慣你們尖著腦殼爭生意,活像一窩餓狗搶骨頭,嗯嗯吭吭的吵成一團……這七車鹽歸和泰槽子了!」

  「哼!你薑淮可甭以老賣老!」老曹說:「大夥兒全是在世面上混的,幹事總得分個先來後到。你端和泰的飯碗,我端玉興的飯碗,你想砸爛老子的飯碗?」

  老曹裝模作樣的,擺出要拔攮子的架勢。

  淮大爺不動聲色的笑著,一手反握著匣槍的槍把兒,並沒摘槍,就叫人拉開了,猶自奸笑說:「小子,想死你也認認地方,憑你那一手,嫩得很呢!」

  「算了算了,兄弟夥,一個檯面上的人,幾車鹽犯不著太認真。」一個胖子說:「兄弟的意思是——各槽子見眼都有份,各領一車回去交差——就說大雪天,過路的買賣少,車把車的,開個彩頭罷了。」

  「薛二胖子說的對,這樣免得動肝火!」有人附和說:「各槽子全沾點兒,這才像那麼回事兒。」

  「配不開,」又有人說:「各鎮官槽十三個,鹽只有七車。」

  「求求諸位老爺……咱們都是拉單走湖鹽的,一路上,單是卡稅也交了好幾塊大洋了。若照官價,實在不夠維持的,可憐咱們全家老小,全等著這車鹽活命呢?」一個走鹽的漢子幾乎哭泣下來,拱手哀告著,明知他的哀求是白費精神的事,情急起來,他也管不了那麼多了。

  關八爺在這一片嘈切聲裡,牽著馬走過那些人的背後,鋪裡的夥計跑下門階接去韁繩,關八爺卻並不忙著進鋪裡去,手捏著馬鞭兒,叉著腰站在人群一邊看望著。一塊玉上了槽,看見馬料,發出歡悅的長嘶。雷一炮領著的響鹽車,浩浩蕩蕩的順著馬蹄印兒推上坡來,車軸的銳響使稅官咽了一口吐沫。

  「喝!大買賣,」稅官說:「聽聲音,至少有廿輛鹽車,北幫來的。」

  「開彩了!」帶攮子的老曹說。

  「只怕是……是扎手貨,硬裡兒,(意指大幫鹽車,攜有武器的。)吃下去吐不出來,把人撐死。」

  「嘿嘿,薛二,」淮大爺說:「你真是個軟骨蟲!有什麼樣的硬裡子敢在大渡口挺腰?照你這麼說咱們這十三家官槽兒上的漢子全是飯桶羅?!」

  響鹽車吱吱唷唷的,在雪花飛舞中推過來了。

  「靠——腿兒啦!」

  這一聲悠長響亮的號子聲像要把彤雲滿布的天掀得崩騰一角一樣,十六輛響鹽車一路架在行林下麵,十六條漢子朝廣場圍了過來。原是眯眯帶笑的稅官一聽號子聲,那張臉上的笑容立刻就凝固了,他是個機敏人,一聽來人打出這種歇車的號子,就知來的是大幫買賣,既能直闖到設有關卡的樊家鋪,就有它的仗持。

  「扯個字型大小兒罷,我說。」他三腳兩步搶過去哈著腰,沖著亂髯滿面的雷一炮說:「兄弟我是這邊卡兒上管事的,諸位爺不見外,兄弟在這兒迎著啦。」

  雷一炮斜睨那稅官一眼,理出一個「六」字,再合起雙掌。六合幫的字型大小一亮出來,那稅官的身子忽然挫下去三寸,登登的退後兩步。而官槽兒上放出來截鹽的地頭蛇們可沒介意,伸著頸子,只管數點著鹽車。

  「腿子十六條,外加這七條,…七六大三,廿三條,十三家扯平,每處兩條,還它媽不足數兒。」

  「噯,朋友,玉興槽兒上的曹大,在這兒等著諸位,渡口南,大隊緝得緊,兄弟全是一番好意,毛鹽帶簍打出三塊大洋百斤,諸位點個頭,兄弟掏腰包,請諸位喝杯水酒。」老曹皮笑肉不笑的說。

  「老振興願開三塊三,不計虧蝕。」包金牙的也湊合上了:「只消諸位點個頭,誰它媽硬截,我包了!」

  「熱鬧,熱鬧。」雷一炮掀著鬍子說:「可惜這幫買賣,兄弟作不得主,得要當家的放句話。咱們底下人,樂得吃喝玩樂。」

  「嘿嘿,鹽到大渡口,當家的就是咱們。」淮大爺端著茶壺踱出來了:「不答應進官槽,卡兒上立刻扣車留鹽,到那時,連一文銅腥味全嗅不著,那可就……晚了。」

  「嗯,這話我倒頭一遭聽說過……您可是苟(與狗字諧音。)苟什麼大爺?」關八爺從人叢背後緩緩踱出來,一手拎著馬鞭,一手拎著袍叉兒,慢吞吞的開口說:「您可是姓苟的那一位?——扣車留鹽,只有他敢說。」

  人群騷動起來,略略顯出些局促不安。因為誰也沒留意這個紅臉的大漢子是什麼時刻擠在人群裡面的,他這一身打扮,哪裡像是領腿子闖江湖的?!灰閃閃的緞質披風連雪片全沾不上,領口以及襟袖全鑲著珍貴的貂毛;他的袍子是極昂貴的錦緞,漆黑的帶馬刺的靴筒一點污痕全沒有,光亮得能照見人影。他重棗般的臉又方又長,沉著中含帶幾分懾人心膽的威凜,他寬闊的雙肩晃在人頭之上,十足展露出他傲岸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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