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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雪花那樣密,風急時反朝天空揚舞,風歇時複朝地面沈降,每個人的肩背上都積成了小小的雪丘。灰白的雪雲壓得很低,幾乎就橫展在人頭上,鹽車的軸唱聲被風卷走,在車前很遠的地方響著,隔著飄漾的雪花,使人看不見百步外的光景,仿佛天和地就是那麼一片閃動的碎銀般的混沌。

  「這它娘走到哪兒來了?」石二矮子說。

  「這該是鄭家大窪兒,」向老三說:「前面不遠,就該到鹽河的大渡口啦。」

  走腿子的人都知道,鄭家大窪是西路上出名的險地,從清末起始,緝私營劫鹽盤貨就疊次發生在這塊荒地上,也不知為民間留下了多少慘烈搏殺的傳聞,到北洋的辮帥時期,各處官槽兒為爭著攔鹽,在這兒舉行過好幾次大規模的械鬥,參加械鬥的人像傾巢而出的螞蟻,迤邐幾裡路,扛著釘靶、鐵鍬、木棍、紅纓槍和長矛,掄著單刀,巨斧等類的原始武器,面對面的盲目斯殺,械鬥之後,使鹽河飄了一季的浮屍。通常走腿子的人,都極力避開經過這兒過大渡口,因為大渡口設有官卡,遇上了准受磨難;而八爺他領腿子,竟沖著官設的卡子走,這夥人雖都是玩命玩慣了的,一聽見鄭大窪和大渡口,也不由得暗捏了一把汗。

  這時候,鹽車接近了大渡口,在飛翻的大雪中,響鹽車推車的漢子們,全都聽見了人聲鼎沸,夾雜著一聲聲白馬的長嘶……

  「前頭又有了麻煩了!」雷一炮說。

  關八爺一再盤算過,才決定直撲大渡口的。

  腿子從東海岸起腳,偏西南下到洪澤湖邊,不論走東道還是走西道,都有六七百里的行程。無論是結幫走或是起單程,買賣在手上總不能像一般行商那樣方便,有時白天靠腿子,夜晚起腳,有時前頭不穩,一歇就是十朝半月。西道上,大小卡子總有五七十處,除了橫下心來硬沖硬闖,得像推磨似的繞著它打轉。

  就因在萬家樓遇上朱四判官那把子人,扯下臉來把他開罪了,關八爺這才決意逕走大渡口而不繞僻路;朱四判官是個陰毒人,吃了虧決不至輕易了賬,繞僻路,很容易闖進賊窩裡去,如果他們暗中下手,趁黑伏擊,自己生死事小,難免牽累六合幫裡的這夥弟兄;要是直撲大渡口,雖然一路關卡多,但卡上的人不乏是自己領過的兵勇,他們恁誰身後,也都有大把酸辛的眼淚,雖投身在北洋軍裡棲身糊口,對江湖走道的漢子們的苦楚該比誰都清楚,不致於翻下臉白刃相見,萬一有些不通人情的牲畜故意磨難,闖關拔卡也並不是什麼難事。只怕官設的槽子搶著截鹽,不答允難免惱人,可是比較起來,總比遇上朱四判官要好辦些兒。

  人在白馬上,背著一身風雪,滿心沉甸甸的,也不知壓上了多少感觸。久走江湖屢曆風霜的人,大半都有著鐵錚錚的外表,乍看上去,仿佛那些鐵澆的野漢漠不知情,骨子裡,他們的豪情和感慨沛乎天地。關八爺眼望著紛飛的大雪,早已忘卻自身的饑寒,數不盡的前塵往事,都化成片片雪花,飄浮在眼底,無論是愛是恨,是歡悅是哀愁,都在身後的時間裡落下去了,所留下的,只有一身倦怠而已……

  走不盡的野路,曆不盡的風霜,英雄也英雄過,俠義也俠義過,話又說回來,人間若沒有這多的不平事,哪還用得著英雄俠義去灑血拋頭?!古往今來,英雄俠義全是叫人間不平逼出來的,虛名四播,而內心只餘下一片空空洞洞的悲涼……誰願意離開黯黑的老窩窠,終年在江湖上走馬?是是非非,恩恩怨怨,結成一串解不開的無盡的連環?誰願意跟誰白刃相拚橫飛血肉?誰願意受人恩惠沒齒難忘?但你除非不立腳在江湖路道上……

  半生闖蕩在江湖上,有許多事歷歷如昨,儘管一再抑著自己,不再去回溯,不再去思量,而那些事件,那些零亂的形象和聲音,總會在一刹靜默中蛇盤在人心底。

  「我說,八爺,您早也該成個家了?!」誰說過這樣話的呢?珍爺就這樣誠懇的說過。

  我關東山不是不解情的漢子,也早已厭倦了浪跡江湖,我不是什麼英雄豪傑,只是個肉和血做成的常人,有一顆突突迸跳的良心。老獄卒秦鎮的女兒沒有下落,北洋官府加在老民頭上的枷鎖沒有卸載,雙槍羅老大和六合幫一夥老弟兄的血仇沒報,朱四判官這本賬記在自己頭上,還得豁命來挑……儘管厭倦了江湖,我卻不能收拾起在江湖上飄萍浪跡的生涯。

  白馬一塊玉的噴鼻聲把關八爺的思緒打斷了,不禁又想起萬家來。也許真的是年頭變了?江湖上無義之徒愈形得勢,萬金標老爺子那樣忠肝俠膽,不知為江湖人物挑了多少擔心?操過多少心神?保爺業爺,全都是溫厚的仁人;就這樣,朱四判官這把子人,還把念頭轉到萬家樓,徐四錢九那幹匪目,居然甘心跟姓朱的合夥,他們兩眼除了看見錢財,還看得見旁的什麼?!

  自己無論再怎樣盡力,莫說七顆人頭,就算有七十顆人頭,也換不回保爺和萬家樓十九條人命的了!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若沒有人在暗中放水,決不致弄成那種混亂的局面,也決不致使保爺丟命……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關鍵就在這裡了。記得自己臨行時,特為提醒業爺,要留神查訪這樣一匹牲口,設法找出一些線索來。

  萬家樓的房族多,各房族之間,難保沒有恩怨,這又是外人難以過問的事情。但據自己料想,那集鎮裡甚有蹊蹺?從老六合幫的雙槍羅老大被殲起始,自己就起瞭解不開的疑竇了!……但還是先把它收折了罷,這裡已是鄭家大窪,晌午前該過渡口了。

  保爺的這匹坐驥實在是匹名不虛傳的良駒,騰開四蹄,在虛松的雪面上躍行著,平穩輕靈,不知不覺,已經把鹽車隊拋在身後老遠。紛舞的雪花雖常封住視野,但從凹道兩邊的沙塹上,看得出這就是大渡口北岸了;大渡口共有三隻方頭平底的大型渡船,擺渡人全是河堆上的村民,平常這些擺渡人並不留在渡口等待過渡的客人,卻都在堆口的樊家鋪裡聚賭。

  凡到過鹽河大渡口的人,沒有人不知樊家鋪的。

  這座開設了很多世代的樊家老鋪,座落在河岸邊的高堆上,一面被林木掩住,一面是壁立的沙塹,塹下就是滔滔的河水。樊家鋪朝北扼著鄭家大窪,朝南扼著渡河口,堆脊有路,東通壩上的鹽市,所以成了各類江湖人物麇聚的地方;鋪裡的房舍雖是土牆茅屋,但也都很敞潔,總共有百十來間房舍,排八陣圖般的依著高堆展開,顯露出層層疊疊的屋脊,就仿佛是一座扼著要津的山寨。

  關八爺冒著風雪一領韁,白馬離開直通渡口的凹道,斜走向盤曲的上坡路;天到晌午了,關八爺並沒有使響鹽車在這兒落宿的意思,只因這一路風雪猛,渡河後又仍有廿幾裡荒路好走,該在這兒打尖用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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