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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她既從良在先,又能守節,」業爺緩緩的說:「英雄生草莽,俠女出風塵,似乎不宜再提她的出身。挺身解圍的關八爺,出身又如何?……我判她領養治邦,守節度日。」

  族長的言語就是萬家樓的律法,她叩下頭去。即使是有望不盡的寂寞的年月橫在她微鎖的眉上,她也甘心承受了。她知道從今以後她對關八爺所生的情意,只能永遠的鏽在她已經殘碎的心上……

  而關八爺所領著的十六輛響鹽車,正走在風雪迷漫的長路上。江湖道上的生涯就是這樣:迫著人把一切往事摔在身後,兩眼看著前面——踏出萬家的地界後,誰也料不定下一個時刻,前途上會興起怎樣的風波?

  趁著大風雪拔腿子上路是關八爺的主意,這一帶靠近鹽河地面,緝私營設的關卡兒多,官設的鹽槽兒,(收買官鹽的鹽棧,經北洋軍閥衙門允准設立者,俗稱槽兒。)各鄉鎮都有些字型大小,打單的鹽車弄得不好,十有八九會被槽兒上放出來拉買賣的地頭蛇以低價盤掉,根本到不了湖邊。

  鹽車淌在風雪長途上,那份苦楚夠瞧的;風勢是那麼猛法兒,鵝毛雪片像斜射的羽箭,從身後直射過來,上路不到盞茶功夫,人就變成雪人了。雪花積在人皮帽頂上,大襖的兩肩上,有些碎雪從人的衣領鑽進去,使人脊骨發麻,一刹功夫就化成濕漉漉的雪水,順著脊骨的凹處朝下流,愛發牢騷的石二矮子那張嘴總是閒不住,邊推著車,就嘀咕起來了:「噯,我說老三,八爺他是怎麼弄的?!在萬家樓,朱四判官他敢打,到這兒,反又處處小心火燭了;卡兒上的那夥毛人,官槽上的那幫攔路虎,我不信他們比朱四判官更有能耐?!八爺反而好像存心躲著他們!」

  「算啦罷,矮鬼,」大狗熊酸酸的嘲笑說:「腿兒既不是你領,用得著你它娘狗咬鴨子——多管哪檔子閒事?八爺他拿定主意,自有他的道理;你閉上眼聽他的,准沒錯兒,至少他不會害你拿腦袋去砸酒壺罷。」

  大狗熊一提起石二矮子在萬家樓賽會上所鬧出的笑話,後面幾個漢子全呵呵的笑了起來。

  「我不得不告訴你一點兒八爺他的意思,」向老三說:「你入過淮幫,走道兒也不止一年了,你那腦瓜好像還不甚靈光!……人在江湖上闖道兒,非到萬不得已不要開罪人,八爺他雖說威名赫赫,卻不是輕易愛開殺戒的人;你想想,八爺他跟朱四判官,平素沒梁沒段,無怨無仇,朱四判官若不犯萬家樓,不遇上八爺在場,我相信八爺決不至拋開鹽車,單找他朱四判官的叉兒。這回單騎追賊,摘了四判官手下七顆人頭,全為一個義字……早年六合幫深受萬老爺子父子照護之恩,眼看萬家樓遭劫,袖手旁觀,那還算是漢子麼?!……

  「至於對卡子和官槽兒,光景就大不相同了,——緝私營裡那些吃糧的,還不是跟咱們一樣為肚皮?其中有不少當初跟過八爺的,人若能守得田,種得地,和和樂樂過日子,誰會跟誰過不去?他們只要留條活路咱們走,咱們自沒有朝人家槍口上撞的道理。官槽兒上放出來的那些地頭蛇雖是可惡,但則這一路上,那種人太多,若和他們硬頂硬撞,到處結下仇來,日後這一路風波疊起,又何苦來?……咱們到底是走買賣的人,不是要來動武的呀!」

  「嗯,您到底是老江湖,說話放屁全是道理,」石二矮子說:「無論如何,大雪天拔腿子趕長路,總不是人受的洋熊罪也是真的,我他媽腳板麻得像踩在一層棉花上似的。」

  「你既認為有道理,那不就得了?」向老三說:「東邊就是壩上,南邊就是渡口,咱們若不趁著大雪天趕路,趁著黑夜渡河,准會惹出閑是非來,再說,四判官在這一帶有勢力,耳線眼線多,在萬家樓吃了八爺的蹩,你怎知他不會暗地謀算咱們?……早到大湖邊早沒事。」

  「算你高明,向老三。」石二矮子扮了個鬼臉說:「我它娘這張嘴硬叫你講禿了!」

  「咱們聊些旁的罷,」大狗熊口涎漓漓的:「聊些有滋有味的,比方賭場,鹽市堂子裡的娘們什麼的……我它娘有好幾年沒去過鹽市了;走湖鹽(意將鹽包運過洪澤湖,博利較豐。)固然有賺頭,可惜一路悶的慌,等回程時,我非得推著空車,拐到鹽市上賭一場不可。」

  「得啦,不是我說,——你可趁早甭打這種歪算盤,你一鹽車豁著能賣幾文?壩上那種賭法,豪得很,三五十塊錢,兩把「麼」轉出來,整飛啦!……咱們能跟海鹽商,湖客佬相比?咱們賣命走一趟腿子,三四個月的血汗,還不夠他們打一場茶圍的,(*逛娼館而不入宿,北方通稱打茶圍。)那種揮金如土的地方,咱們還是少沾邊為妙。」

  「這話你跟矮鬼說還差不多,老三。」大狗熊眯眼笑著說:「我它娘運氣好,真算是福將牛皋,三年前我回程走鹽市小賭,贏了一衣兜銀洋,墜得我腰疼。」

  「我它媽可沒你那種狗熊運,」石二矮子懊傷的說:「我是嗜賭如命,偏偏每賭必輸!……我它媽算是窮神養的,八輩子窮光蛋!呸!」他吐了口吐沫,歪聲的唱將起來:

  「輸輸輸,喊六它來的麼窟洞
  老子喊它細,它偏它娘的粗粗粗!
  賺三文要還六文的債,
  逼得老子回家賣小豬……」

  一夥豪氣的粗漢就這麼說說唱唱的推著鹽車朝前走過去,不可知的命運也正像寒冷的雪片般的圍繞著他們;攮子插在腰裡,匣槍放在車盒裡,性命吊在車把兒上;他們沒有那份閒情觀賞什麼雪景,也無視於寒冷迷離的命運,他們只想到黃瘦著臉亂髮蓬蓬的妻,饑餓啼號的兒女,想到湖那邊的大鹽棧,油垢的黑櫃檯,算妥的碼子,(*鹽棧收了鹽,照例發給計算斤兩的碼牌,憑牌付款。)以及一塊塊油光灼亮的銀圓,拿血汗換得那些,回去哺養家人已是他們最豐足的夢……連這樣卑微的夢裡,也常常擲進血影和刀光。

  在他們聊著天趕路時,開頭腳的雷一炮始終沉默著,望著車前那一路馬蹄印兒。愈朝前走,蹄印越淺,不用說,在鄰近渡口的地方,領路的關八爺催馬走出去很遠。

  「嗨,八爺這個人……」雷一炮打斷身後幾個興高采烈的談話,感慨萬千的歎說:「我真弄不清,他為什麼要領六合幫,為咱們這夥窮漢擔風險?憑他的名聲,憑他的膽識和行徑,他起得萬丈高樓……」

  「就是了!」石二矮子說:「萬家樓天仙似的小姑奶奶,兩手捧著送,他還不答應呢!……誰要把那種美人兒送我做妻小,我連骨頭全會酥化掉。八爺不解情,算什麼英雄好漢?!」

  「閉住你的那張臭嘴!」向老三罵說。

  「怕什麼?嘿嘿……」石二矮子縮縮頭,擠出一串笑聲,像癩蛤蟆吞了鹽:「怕什麼?這又不是在萬家樓。」

  「這可不是開心逗趣的時候,矮鬼,」向老三說:「說實話,這趟鹽若沒有八爺的旗號撐著,咱們把四判官鬍子撚掉半根,十條命滾上也不夠賠的;八爺他要是為了自己想,開初他就不會答允領腿子了!」

  在漫野風雪裡推著沉重的鹽車,車輪深深嵌進雪面,輾出條條縱錯的痕跡;那仿佛就是他們艱困的生命爬行的痕跡,難分難解的交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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