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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在東街的萬梁鋪兒裡,被人稱做萬小娘的愛姑更是個傷心人。萬梁把她從鹽市上為娼賣笑的火坑裡救出來,即使沒有個名份,她也滿意了,她知道蕩南的萬家樓是旱鹽幫常經的要地,安心探訪著,總會訪出爹跟關八爺的消息;儘管萬家樓的人蔑視她,笑她是娼戶,但萬梁對她夠恩義,夠體貼,加上小姑奶奶萬菡英的袒護,使她能在萬家樓無波無浪的活下去,她並沒向老天多要什麼。一個命運悲慘的小婦人,她能多要什麼呢?過往的那串歲月把她嚇怕了,並不是不堪回首,而是不敢回首。

  在枕邊,她跟萬梁吐述過那些,說起卞三毛六歪眼兒四那夥惡漢,在她爹去關東那年如何存心騙賣她,卻把她瞞在鼓裡;最初她被哄去北徐州老城東南黃河灘上的金穀裡,說是寄住在卞三的一位乾媽家,她發現那兒不是良家居地,吵著要回城裡去,卞三跟毛六強灌她烈酒……那年她才十四歲。她十四歲就成為一朵殘花。她說過在風月堂的日子,繡花的鞋底不沾泥,出局時全由夥計背在肩上,她唱唱,勸酒,陪宿,她不再是當年的愛姑,她只是紅妓小荷花。

  她溯述著那些,像溯述一個陌生人的故事,在風月堂那些姐妹淘裡,誰沒有過大把的血淚?世上若沒有那多悲慘事,就顯不出關八爺那樣豪強的漢子了。在萬梁面前,她可沒提起關東山三個字,她怕關東山經她的口,汙了他轟轟烈烈的名頭……在萬家樓,沒人相信她血淚斑斑的經歷,沒人相信由一個娼妓嘴裡吐出來的自己的身世,他們一直是那樣想——婊子的話全是哄人的。

  她便沉默了。

  她安安份份的跟著萬梁過日子,她本就是個安份的人,她不再回首風塵。萬家樓大行賽會的那夜,她陪侍著小姑奶奶萬菡英,在珍爺家的門鬥兒下麵初初聽起她久埋在心底的名字,關東山關八爺的名字像火閃一樣照亮了她,她必得要見著他,詢問爹的下落,哭訴別後的遭遇;她知道關八爺會洗雪她心底的屈辱,會懲處那些惡漢;但當她順著人潮擠回店鋪時,關八爺卻又到廣場去了,她再擠到廣場,正遇著朱四判官手下的匪徒發槍。

  那一夜的光景是駭怕死人的;槍聲從四面八方來,子彈呼呼的銳嘯著掠過人頭,街屋上響著一片炸瓦聲,看賽會的人群像炸了箍的桶,驚惶的呼叫著朝開迸散,人推人,人踩人,這裡那裡的亂奔亂竄。火光沖天起,把人群零亂奔逃的影子映在街牆上,被人扔棄的燈籠火把在街廊間燃燒著。她好容易才從人堆裡擠出來,被人踩脫了鞋,跣著腳彎進小巷,從後街奔回店鋪裡去。誰知萬梁鋪被朱四判官手下的匪眾窩踞了,亂哄哄的擠在前面客堂裡分槍填火,她從匪群裡閃進後屋,藏身在一隻空酒甕裡,直等到三更過後,夥計才叫出她來,說是六合幫的爺們擊退了匪眾,把半條街占穩了。

  「您可見著關八爺了?」她抖索著問六合幫裡的一位漢子說:「八爺他在哪裡?」

  「八爺在廣場那邊。」那人說。

  她很想找著萬梁,讓他領著槍隊去宗祠解救被困的關八爺,她急於要見著他。關八爺被囚進北徐州大牢時,她雖然還是個十三歲的女孩子,她就用早熟的心愛上他了。爹常跟她講說坊本上的那些英雄人物,關八爺就是那樣的一個落難的豪傑,那時她只是偷偷的憐愛著他,但她從沒想到啟齒。事隔多年,那番情義變成一場幻夢了,但她在危難時沒想到自己,一心全記掛著關八爺。

  她做夢也沒想到,被困在萬家樓的關八爺半根毫毛也沒傷損,四更天,卻帶來萬梁的死訊。等到關八爺黑夜追賊,帶回七顆人頭時,她卻不能像旁人一樣圍湧到廣場上去面見他,她只是身披重孝,守著靈堂。萬梁死了,她剛望見亮光的前途又變成黑洞洞的大坑,使她不敢摹想橫在眼前的日子和她早放的歷劫的春華。

  關八爺走了,他走得那樣快,使自己連見他一面的機會都沒抓得著,在萬家樓,在萬梁的喪期,她不能離開靈堂,到業爺的宅子裡去拜見關八爺,雖說有著北徐州那段往事,但關八爺究竟不是自己什麼樣的親人。

  萬梁鋪在忌中暫時關了店門,靈堂設在後宅裡,她整天整夜守著靈堂上的燈火,也許是哭得太多,也許是發了虛病,靈燈在她眼裡亮得綠慘慘的,燈焰外裹著黑忽忽的暈輪。沒有名份的外室,在族裡照例是沒有地位的,萬梁生前沒留下子媳,由房族公議,將萬梁鋪交給萬梁近房的一位侄兒——八歲的萬治邦繼承。

  而她只是個端閑飯碗的無名寡婦罷了。

  她等著,她只有等著,等著關八爺領著響鹽車重新經過萬家樓時,她一定得探聽出爹的下落,她全心願意回到爹的膝前奉侍終生。

  「八爺,您在哪裡?」她心裡常常這樣問詢著。

  天落了頭場雪,鵝毛大的雪采兒飄飄漾漾的,把萬家樓變成一片銀白的世界,她坐在爐火旁邊,熊熊的爐火永也溫不了她滿心的淒寒。

  萬梁滿了七,族裡大開祠堂門集議,她被召了去,族長業爺跟她說:「小娘,萬梁老侄已經入土了,你年紀輕輕,兩眼漆黑,娘家又沒人出面,願嫁願守?該由你自己作主。族裡規矩雖嚴,可並不逼著沒名份的遺眷守節,但你拿定主意之後。就是再難更改的了。」

  來到萬家樓兩年,愛姑還是第一遭踏進祠堂門,萬家宗祠的大殿是夠威嚴的,虎黃的神幔斜斜垂吊著,神龕上的祖先牌位一層層像疊山樣的疊到梁頂去,越上去,那些牌位的顏色越黯,仿佛是些冷著臉木坐著的老人;神龕前的長案上放著石雕的大香爐,大碗公粗的巨束香支旺燃著,翻花的紅色香頭上吐出一陣陣濃香的煙霧,在巨大的褐色橫樑間環繞著,族長和執事們的太師椅排成一彎馬蹄形,每張臉上都像罩上一層霜。

  她早就從死鬼萬梁嘴裡聽說過萬家族中的族規,族長和執事們有權決人生死。她略顯踟躊在長輩面前跪了下來,關八爺的影子出現在煙霧裡,她卻咬著牙說:「我願……守……」

  業爺憐惜的望著她,帶半分讚歎的意味嘆息著。

  「萬家樓這回遭匪劫,沒想會連累到你頭上。」珍爺說:「你既願守,就得顧全萬家一族的名聲……」

  「我願……守……」愛姑說,她抬起頭,神色堅定悲沈:「我求族裡准我領養繼子治邦。」

  「小娘要領養治邦,族裡誰有話說?」業爺朝各房的執事問說。

  「那可不成。」沉默裡爆出一條嗓子:「業爺您在這兒,我是治邦的生父,我不能把孩子交在一個出身不正的女人手裡。我的意思是治邦繼承產業,萬梁鋪該由我來監管,等治邦成人,再交給他。至於小娘該分出一些田產,由她自行度日。」

  關八爺的影子仍在煙霧裡飄遊著,只有他能相信自己的悲慘遭遇,只有他能挺身作證,但他在哪裡?…出身不正四個字,像尖刀一般的挖著她的心肺,愛姑的臉色蒼白了,兩眼湧溢著眼淚。

  大殿兩側,各房族的人紛紛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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