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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業爺正待吩咐集槍隊,就聽有人報說:「業爺您甭著急,關八爺回來了!他騎著保爺的白馬一塊玉,馬毛全叫血水染得透紅,馬鞍兩邊,滴溜搭掛的掛著六七顆人頭!……」

  從保爺落葬那天起,荒蕩兒上的天空總是灰霾霾的沒斷過風沙。關八爺和他手下那夥子弟兄們,把鹽車歇在萬家樓,送族長保爺落了葬,二天一早就動身上路了。儘管萬家樓的業爺、珍爺特為他們設了謝宴,關八爺卻堅辭不領,只當業爺把保爺生前的坐驥相贈時,關八爺留下了那匹神駿的白馬。

  六合幫的響鹽車推走了,卻把許許多多的印象和傳說留在萬家樓;男人們在茶館裡,街頭上談著關八爺,婦人們在香案前焚香跪禱時惦記著關八爺;尤其是關八爺匹馬追賊,帶回七顆血淋琳的人頭,在人們眼裡更成為奇跡了,那不像一般傳述中的豪俠的故事,而是人人眼見的事實,保爺的紅漆大棺在萬家樓南門外的黑松林落葬時,七顆人頭排在墳前當做祭品。

  「我不是愛開這個殺戒,」關八爺在拜墳時曾對著墳裡的保爺說過這樣話:「為著萬老爺子和保爺您兩世對江湖人物的照護之恩,我關東山不能不插手管事。更為著不使我手下這幫弟兄牽進江湖恩怨,我不得不殺這些貪財無義的土匪,人是我姓關的手刃掉的,他朱四判官銜恨,日後儘管來找我算帳,一人作事一人當,與我這幫好兄弟無干。」關八爺說話時那種誠摯,句句挖心吐腑,使人落淚不已,而那種氣吞日月的凜然的氣慨,更令人心折。雖說七顆人頭當中並沒有朱四判官在內!但在近幾十年裡,除了關八爺能幹出這種轟轟烈烈的事,江湖上還沒有另一個人,敢單騎追匪,一口氣拎下對方七顆人頭的。

  關八爺走了,卻把一種愁緒撒在小姑奶奶萬菡英的身上。說起來全得怪在珍爺的頭上,珍爺就是那樣死心眼兒,探聽得關八爺還是單身人,就一心想把妹妹許給關八爺,沒開口之前,先跟妹妹當面商量。按珍爺的意思,關八爺是江湖上知名的豪俠,這回朱四判官夜卷萬家樓,又承關八爺拔刀相助,萬家樓實在該有這樣的人物來結一門親,婚後關八爺可以不再領著六合幫的鹽車,走南到北的飄泊,可以在萬家樓定居下來安度歲月了。這門親事若能談得成,彼此都好。

  萬菡英默許了。

  她是個有慧眼的姑娘,她也有著計算。事實擺在眼前,除了關八爺這種男子漢,誰也當不上萬家這族人年輕的姑太爺。她第一眼看到時就愛上了這位英風逼人的關八爺,既然哥哥提出這宗事,總嫌有些倉促,但她不能因為劫後的悲哀輕易放過這難得機會,對方是那樣人——終年飄泊江湖以路為家,每走一趟鹽,還不知一年半截才經過萬家樓。

  但當珍爺開口時,關八爺竟然推辭了這門婚事。不過關八爺說得坦直,說得誠懇,使珍爺不得不尊重他。

  「珍爺的厚意,我關東山只能心領了。我不是不願高攀,實在是有難處……就以這一回來說,我就得背上朱四判官的一身仇恨,日後還不知結局如何?我不能貪戀家室把這群掙扎求生的弟兄扔開,自己躲縮在萬家樓,任朱四判官去收拾他們,若是答應這門親,日後行事反多了一層顧忌……還是單身闖蕩的好,不論死活存亡,了無牽掛。無論如何,珍爺,請能曲諒我這番心意……」

  關八爺就那樣走了。萬菡英卻在深宅大院裡,反覆的咀嚼著這份愁情。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了,養在廊間金絲籠裡的畫眉鳥禁不得朝朝霜寒,都加上了藍絹風罩了。人在廊下望著籠裡的鳥,越望越覺得自己就好像籠鳥一樣,被關在萬家樓的宅子裡,又罩上蘆荻蕭蕭的荒湖,使人望不見遠方的世界。自己是落地就死了娘的人,全由哥哥帶大的,一個北地的奶媽袁媽和一個女婢一直伴著自己過了十九年。在記得事的年紀,就常聽老袁媽講故事,講那些從沒經過的兵燹,從沒看見過的災荒,老袁媽也有過兩個兒子,一個死在槍口上,另一個餓死在她的脊背上,她最後一個女兒生下來十四天鬧驚風死了,她才受雇到萬家樓來的。

  那些流離的故事使自己童年世界的外緣罩成一圈難解的迷霧,使自己不得不關心飄泊無定的流民。荒雖荒不到萬家樓,旱雖旱不到萬家樓,但流民們卻常常飄過萬家樓的街心,飄到不知名的地方去,而且所見的都是陌生的臉孔。

  自小她就愛騎在獅背上,呆呆的看著那些人;討乞的瞎子,劃刀子的跛子,哀聲叫喊得使一條街都發抖;打琴賣唱的那麼淒遲的笑著,唱哭了廊下的秋風……那時候她就想念過他們和他們身上背著的遠方世界淒寒的影子……如今她確信關八爺就是從那種迷霧中躍出來的,他不是什麼英雄,不是什麼好漢,他只是一個關愛人的人,東飄西蕩的生活著。惡夢般的夜晚,她曾眼看關八爺擊殺匪眾;在黑暗的堡樓裡,微弱的火光把他巨大的身影描在石牆上,他竄動得像一頭快捷的豹子,每一伸槍,外邊就響起摔馬者的慘呼。他在彈雨裡滾過廿四級石階,逼退了匪徒;他單騎黑夜追賊,帶回七顆血漓漓的人頭;它生命中似乎有著令人難解的勇悍與神奇。

  劫後的萬家樓陷在冷寂裡,業爺繼保爺當了族主,把槍隊統交給小牯爺統領,業爺當了族長後,記起關八爺臨走時丟下的話,說是朱四判官若沒臥底的人,決不會有這麼大的膽量夜卷萬家樓。

  「記住那匹白疊叉的黑騾子!」

  業爺查過那樣一匹牲口,就是自己這一房族裡畜養的,而長房的子侄裡,不可能有誰暗通朱四判官。這回四判官雖被關八爺逼走了,難保他不再捲土重來,所以儘管天寒地凍,也曾同小牯爺著槍隊防備著,夜夜擊鑼巡更。

  而萬菡英可以不管這些,高牆大院裡的日子像一泓止水,白天坐在火盆邊刺繡些什麼,紅綠斑斕的全是遠方世界的影子,夜晚就著燭光,聽巡更人鍠鍠的鑼響,敲過了一更又一更,一更比一更苦寒,一更比一更淒冷。她弄不明白,關八爺為什麼要婉拒這門親事?……沒見關八爺之前,她的生活是平靜的,她在庭院裡澆花除草,和街坊的婦女們一面做針線,一面閑閑的談說著一些家常話,她舉著剪紙花剪鞋樣剪窗花,在燭光前抹著牙牌;春秋兩季,她會幫著主事的珍爺,騎馬到沙河口的田莊上去,收租算糧,分配點種各類莊稼的地畝,逢到賽會期,她總千方百計的使七房的會班子穿著得光灩,演跳得精采,在會上博得采聲和巨額花紅。但從遇上關八爺之後,她對生活裡的一切都起了厭倦了。

  珍爺知道這位愛施性子的妹妹難侍候,就勸說:「五妹妹,做哥哥的沒把這門親事結得成,怪來怪去,還是怪我;不過後來我也想開了,關東山是個俠義人,走南到北飄流慣了的,如今他重領六合幫在江湖上闖道兒,他不肯答允,實在也有他的難處……」

  「笑話了,你以為我是為這事煩愁?」小姑奶奶當真使起性子來:「往後你可甭再當著我提起姓關的一個字,他是他,我是我!………人家既有難處,難不成還牽牽連連的賴著他不成?」

  說是這麼說,珍爺走後,萬菡英關起房門,抱著枕頭流淚,眼淚淌濕了半邊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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