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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誰知關八爺還沒動身,外面的情勢又起了變化;原在圍撲保爺家宅的匪眾,被一陣從街口方向潑來的槍火打得丟下碓木,換著頭鼠竄,一條聲的驚呼著關八來了!關八爺蹲身在黑裡就著火光一瞅,來的正是自己遣到萬梁鋪去的響鹽幫裡那十四個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開衣裳,光赤著半邊胸脯,魔神般的橫著匣槍直撞過來,手腕一翻,卜蔔的彈嘯流出槍口,使逃竄的匪眾像刀菱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關八爺來了!」雷一炮一面放槍,一面這樣的暴喊著:「不怕死的快拿命來!」

  「關八爺來了!」其餘的弟兄一條聲的咐和著。

  關八爺很快就看得出,響鹽幫的這批弟兄,硬是在危難之中拿出對抗緝私營的那種捨死忘生的勇氣,他們這樣不要命的從東街闖向西街,威猛的氣勢已使匪眾喪魂落膽。但這夥弟兄闖占那道長牆時,卻被伏在西邊矮石牆後的那幾支匣槍阻住了;很顯然的,只有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並沒被這種喊聲驚倒,他那一手匣槍迎著人打,使長牆後的弟兒們無法漏頭。

  「我說八爺,」那邊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經的說:「您看,西邊那道矮石牆中段,常冒出來的腦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槍,還在那兒搖晃!」

  「假的!我也看出來了!」大狗熊說:「它伸出來,只是誘人漏頭放槍,誰漏頭,他好瞄著打誰。」

  「你先橫掃它一匣火!」關八爺吩咐大狗熊說:「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大狗熊一滾身伏到門後,理手潑出火去,匣槍子彈緊擦矮石牆上空飛過,把牆頭封住不讓對方探頭,關八爺趁著這空子飛身撲出,在廿多級階臺上橫身飛滾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潑完,對方伸槍回擊時,關八爺業已撲在保爺那匹白馬的馬背上,馳到影壁長牆那邊去了。關八爺這樣一從堡樓裡奔出來,和響鹽幫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辣手,不到一刹功夫,匪眾就吹響牛角朝南邊潰退了。

  「你們留在街上防著殘匪舉火。」關八爺跟雷一炮說:「甭讓殘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們的恩人保爺報仇!」

  連萬家樓的人也沒想到,原是極得勢的匪徒,怎會在突然之間潰退掉的?槍停了,火熄了,嘈雜人聲飄遠了,業爺的槍隊占穩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亂的情況穩定下來,珍爺也帶者槍隊出堡樓,把散在各處的人槍集攏。

  「四判官究竟是怎麼回事?」業爺說:「馬棚被他們燒了,正街被他們占了,沒大肆搶劫就退了?」

  「那得要謝謝關八爺。」珍爺說:「就憑關八爺這名號,業已嚇破他們的賊膽!……響鹽幫的這批弟兄臨危拔刀,一條聲喊著關八爺,關八爺一出面,他們只有潰退罷了。」

  「我從沒見過像關八爺那樣的人,」萬菡英像打惡夢裡醒過來似的,餘悸猶存的白著臉說:「堡樓外面的那些匪徒,十來支快槍,三面圍著他,他跟我們伏在鐵門後面一動不動穩著打,一有機會,就像虎樣的撲出去了!」

  「一開頭,他們就死困著關八爺。」珍爺說:「他們原想放倒關八爺,再放手大掠萬家樓的,誰知他們放不倒他。」

  「八爺呢?」業爺問說。

  「他……他他,」石二矮子說:「他單槍匹馬出南門,追賊去了。」

  「那不成!」業爺猛地跳起身來叫說:「誰?誰領著一支槍隊去接應他?無論如何,咱們不能讓八爺他有什麼險失的。」

  「我去!」剛從東街火場救火回來的小牯爺說:「我剛著人把設伏在北面蘆葦蕩的槍隊抽回來,正好領他們去追賊去。」

  小牯爺領著響鹽幫的一夥人跟老二房的槍隊走了,留下來的事情,也夠業爺和珍爺分頭張羅的了。由關八爺遣出去的武師牛恩和萬家鋪掌櫃的萬梁都死在最後的混戰裡,各房的槍隊上,一共死傷了十九個人;四判官在七處地方縱火,西園上的馬棚和老二房的糧倉全被燒光,街南有三家店鋪被破門洗劫,珍爺家宅前的石獅子叫匪眾拖倒在街心;至於四判官手下,伏屍累累,黑裡也數不清多少,單在萬家樓廣場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屍。

  天,在萬家樓的忙亂中放亮了,雲層滾滾,寒風蝕骨,仍然是個陰霾的天色;業爺雖是穩沈的人,面對著這種光景,心裡也亂成一團。保爺的屍首就停在宗祠裡,準備裝殮,經過這場匪劫,萬家樓的元氣大喪,料理還料理不及,根本無力去追擊潰退的匪眾,小牯爺雖領著幾十杆槍去接應關八爺,天亮後還不見回來,即使心裡有些空茫無主,事實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場,捕捉散韁的馬匹,覓屍收屍,熬得通宵沒闔眼;天亮後認屍的家屬圍滿宗祠淒淒慘慘的一片哭聲。

  威名遠播的萬家樓,從鐵頭李士坤之後一直為黑人物側目,這一回可算慘了,若沒遇上關八爺和他響鹽幫的弟兄們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只怕硬會被土匪連根卷掉,就像柴家堡一樣。

  能說是保爺有錯嗎?錯也錯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爺頭上;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對付朱四判官實在不算一回事兒,業爺想過這一層,可是誰知朱四判官來得這樣快,算得這樣准?若沒有內線,保爺如今決不至於直腿直腳的陳屍在這兒了。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幾具死屍橫陳在宗祠天井裡的草席上,儘管頭臉全蓋著白紙,仍掩不住的攤攤的血跡,死者的家屬披上孝服,圍著屍堆嚎啕哀哭著,誰聽到那種刺心的哭聲也會感到鼻尖酸楚,滿眶凝淚。

  小姑奶奶萬菡英跪在保爺的腳前,哭得兩眼發黑,她雖是個野性的姑娘,可也有著一份款款的深情;在萬家樓,金打銀裝的大宅院裡的生活夠寂寞的,族裡人因為輩份之隔,沒人敢在她面前談什麼論什麼,同輩弟兄裡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爺,保爺平時也極愛護著這個年輕的妹妹;保爺中槍時,她沒嚎啕哭過,槍聲和殺喊把她推在惡夢裡,她如今哭著保爺,才想起她曾在保爺的屍首旁邊挨過了長長的一夜。

  萬菡英身邊的愛姑也在哭著她的丈夫萬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萬梁縫綴過她。她永也忘下了身後的那串日子,爹豁著命釋放了落鹽的關八爺,跟關八爺一道兒走關東,臨走時把她托給卞三和毛六,誰知他們竟把自己賣了。幾經瓢泊,她轉到淮河壩的鹽市上一家名叫「風月堂」的妓館裡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鹽市的大鹽商,闊綽的湖客老爺,(指從洪澤湖來的鹽商。)沒有不知道紅姑娘小荷花的。

  在鹽市整整過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淚滴在噴香的緞枕上,她疑盼著有一天,爹跟豪勇的關八爺能把她從火坑裡搭救出去。鹽河的水波上走著無情的歲月,她的臂彎裡也不知換過多少無情的漢子,最後她落在萬梁的手裡。

  萬梁是個誠厚人,沒對她說過花言巧語,她用久曆風塵的眼睛看出他來;萬梁中年喪偶,誠心要替她贖身,要她跟他過日子,她跟他來到萬家樓;在這座陌生的集市上,幾乎很少有人正眼瞧過她,後來她才知道,多少代以來,由於萬姓的族規很嚴,從沒有人娶過在風塵中打過滾的女人,儘管萬梁在族裡幾位長輩面前陳說過,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裡人都管她叫小娘。

  昨夜聽說關八爺來了,她像沉船落難的人攀著一塊巨木似的歡喜,關八爺知道她,知道她的過去,她並不是天生淫賤,甘心操賤業的女人,她是落難落在風塵裡,像許許多多古唱本兒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樣哀淒。但老天不長眼,沒讓她見到關八爺,萬梁就已經死了,她哭著,一半是哭萬梁,一半是傷心她自己的命運。

  天近傍午時了,趁夜追賊的關八爺沒有回家,接應關八爺的小牯爺和響鹽幫裡的漢子卻回來了。

  「八爺呢?」業爺向小牯爺說。

  「沒見著。」小牯爺說:「並不是我在這兒信口評斷八爺的長短,俗說『窮寇莫追』,實在是有幾分道理。關八爺他再豪強,也只是獨馬單身一個人,就算能追著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樣?……我領著幾十杆槍出南門,沙路上,帶霜的衰草上,盡是紛亂的人腳印兒和馬蹄印兒,我們尾著蹄印走,追到沙塹那兒,蹄印分成三路,可見四判官手底下的匪眾退散了,三路裡,怎知關八爺他追賊走的是哪一路?」

  「我寧願把舉喪的事壓著不辦,也不能讓八爺有險失。」業爺斷然說:「就算保爺沒死,他也不會批斷我一個「不」字——若沒有關八爺在這兒,萬家樓決不止死這幾個人,他能為萬家樓豁命,我們絕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四判官分三路退走,我們就得集齊槍隊,分三路追,總有一路能接應得著關八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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