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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東邊的火勢旺得很,人在樹上吊著,望什麼全是倒著頭,那抖動的紅火從下面升騰起來,使自己像只將被打上烤架的鴨子;倒楣的槍子兒打著尖呼哨,必溜,呼啦,擦著樹椏飛,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麼近法。即使腦袋昏昏沉沈的,石二矮子也叫嚇得清醒過來了,趁著火光細看,小廟正當萬家樓西的背角落兒上,廟前有塊小小的磚場子,場邊臨著一片汪塘,滿街的紅火和天頂的紅雲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長牆,牆裡搭著數道馬棚,藍色的槍口火一朵朵的從棚脊上噴落,乍看像一串串石蘭花。

  人叫吊在這種倒楣的僻角兒裡,想央誰把自己放下來,至少今夜是沒指望了,長牆下一溜兒蘆荻叢裡,不時有水波漾開,把水面上的火和雲抖亂,顯然有人躲在那兒想撲打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聲叫喚,只好癩蛤蟆墊床腿——死撐活挨的咬著牙乾等著。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進萬家樓?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亂亂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萬梁鋪廊前的腿子,關八爺和窩裡那幫子兄弟,心裡就懊惱起來,不知是什麼鬼迷住了心竅?!要不然老子我它媽決不至於單行獨闖,看它媽什麼鬼賽會!如今人吊在半虛空裡被人當成了活靶啦,槍子兒呼呼叫,只消有一顆拐在腦瓜上,明早准吃不成飯了。正想著,背後的樹林裡傳來馬匹的噴鼻聲,把石二矮子一顆心又給嚇吊上去了。

  「頭兒,順這座六畜廟彎過水塘,那邊可就是萬家宗祠了!」一個聲音說:「姓關的業已叫軟困在那邊,萬世保也業已叫放倒了。」

  「先撲開馬棚放馬,」領頭的灰斑馬上的精瘦的中年漢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說:「老五,你帶一撥人,抬碓木(碓,北方舂糧農具,碓身系以沉實之巨木製成,盜匪慣以其撞破門戶。)撞開萬世保家的扇兒;錢財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給剪掉!」

  石二矮子一聽這話,張開嘴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先人說四判官是只尾上帶鉤兒的毒蠍,今兒才親嘗他的狠勁兒,一般抬財神上扒戶的土匪,也非臨到萬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輕易撕掉一張肉票,看樣子,四判官今夜捲進萬家樓倒不光為了劫財,簡直像是蓄意尋仇了。

  「四哥,」那個叫老五的傢伙勒著馬打轉說:「踹開萬世保家的宅子容易,只要您能伏得下姓關的,我能把萬家樓拿當平陽大路走!要不然,關八那支匣槍可真難對付,誰也沒那多腦袋預備著!」

  「兄弟,旁人膿包也罷了,你五閻王膿包可不是給你四哥我丟人?!——他關八只不過在黑松林露過那麼一手,因緣際會讓他博得個豪俠虛名,你可甭叫他這個虛浮的名頭嚇縮了膽子,實在說,你四哥我真沒把他放在眼下,只不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閑著不招惹他罷了,假如他關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讓他跟萬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後一招手,七八匹馬緊緊的從林後竄了上來:「噯,夥計,你們可聽清了!你們今夜專對付姓關的,只消他動一動,七八支匣槍就沖准他猛潑;他就是三頭六臂也不成,槍硬煮也給他煮化了。」

  石二矮子閉上眼,心想這可糟了,照四判官這種謀演算法兒,不單八爺他逃不過,只怕咱們那夥兄弟也得貼幾個進去了,趁這個機會若不設法下來,等明早下來,怕只能幫關八爺抬棺材啦!……馬群盤過那座很像土地廟似的六畜廟時,石二矮子就咧開喉嚨管兒,在樹椏杈兒上哼歎起來;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馬被那條斜牽在旗杆鬥兒上的麻繩攔住了,仰臉一望說:「嘿,誰叫旱鴨子浮水吊在這兒了?!」

  「頭兒……救救命,」石二矮子說:「我可叫萬家樓的槍隊給砸暈了吊到這兒來啦!」

  「關照後尾的兄弟放下他來,」四判官冷冷的說,帶動韁繩時忽然又補了一句使石二矮子頭皮發麻的話來:「要是他走動不便當了,就把他留在這兒好了!」土匪頭兒的說話,你休想從他嘴裡挖出個「砍」字「殺」字兒,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說的「留在這兒」的意思,那簡直就是「替我伸槍打掉好了!」越聽他說得輕飄飄的,自己的腦窩後頭就像灌了風似的,一直冷到骨縫裡。老天菩薩,你無論如何得它媽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並非膽小怕死,實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萬家宗祠去報信給關八爺,叫他留神八支槍一齊吐火蓋他,我要是放挺在這兒,關八爺也就快完蛋啦!……馬群打眼下竄過去,拎著長槍的匪群總有百十多,越過六畜廟後,散開朝西邊的長牆撲過去。石二矮子斷定這夥人連四判官在內,全沒走附近有方堡夾峙著的柵門,他們走的是一條暗路;萬家樓裡沒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頭兒他交待過,」誰跟誰說了:「煩老哥你把他放下來罷,頭兒他說:『若是他行動不便當,就把他給剪了,免得落下來,替萬家留下一張活口。』」

  「嗯,嗯,」另一個支吾的應著:「曉得了……」

  那人摸著旗杆鬥上的繩結那麼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來了;石二矮子沒命的翹起腦袋,等那人來挑開繩結,那人把帽沿壓在鼻樑上,懷裡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將過來,並不忙著挑開繩結,卻先伸腿一撥,把石二矮子撥得仰臉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攏著跪下來說:「二哥,你就安穩些,替我留在這……兒……罷。」

  攮子猛然朝上舉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話來叫:「大……大……狗熊!原來扒……灰匠就是你呀?!」

  「噓……」那把將要落下來的攮子頓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壓著嘴唇:「矮鬼!我的兒,你怎麼這般狼狽法兒?!你要不喊這一聲,只怕你如今已進了鬼門關啦!」

  「你快些鬆開我,」石二矮子求告說:「我手腳全叫吊腫了,成了捆蹄啦!」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說:「你這個屁漏筒子,那壺酒約摸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渾身這股酒味!」

  石二矮子苦著臉吱了吱牙:「到它媽這種辰光,你還開什麼窮心?!老子豈止喝光了酒,連酒壺也給啃扁了——我它媽腦袋上可沒長牙呀!」

  大狗熊使攮子挑斷了石二矮子的繩結,悄聲說:「這幸虧湊著夜晚,混水裡頭好摸魚;四判官這回卷萬家樓,可把此地各夥散匪全撚成股兒來的,這幫跟那夥,對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們倆還想留住這張人皮?……這兒呆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趕快走,找八爺去。」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連爬全爬不得,我這手腳,像萬針挑的一樣麻法!」

  「我背著你!」大狗熊說:「我們打那邊的黑巷裡摸過去,再晚了,只怕關八爺真叫他們陷住。」

  四判官來得真像是一陣霾雲挾著的風沙,一刹時就把燈火輝煌、人山人海的萬家樓捲進昏黯裡去了!主領萬家樓各房槍隊的業爺,初接火時就被困死在西園子的馬棚裡,保爺一中槍,整個萬家樓就沒有施行號令的人了;小牯爺騎著黑馬,帶著一夥兩手空空的槍隊,在人堆裡亂撞,到處招喚人去推水龍,而那些惶亂的人群一聽槍響,只恨脅下沒長一雙翅膀,哪還有心去救火?!小牯爺沒辦法,親到東柵邊,招喚方堡裡的槍隊出來救火;堡門一開,黑裡翻上來一批使快槍的土匪,連打帶沖,把扼住萬家樓東角的那支槍隊給撞散了;小牯爺退進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門附近的方堡裡,萬家樓的槍隊倒放有幾十杆槍,因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闖北門,那幾十杆槍空瞄著北柵門,結果連人影兒也沒見著;而西門的馬棚一帶,槍火密得分不出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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