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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關八爺剛說到馬,樓側面石樁上拴著的幾匹牲口就同聲嘶叫起來;街口處掠過兩三條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說:「北柵門大敞著,四判官馬群踹過來啦!」喊聲沒完,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聲敲打過街口,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兩個當場倒下,另一個踉蹌的撞進廣場,也只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著了。關八爺真夠快,就當馬群掠過保爺門前那一刹,橫手發槍,卜卜卜蔔四顆火點中了四匹馬上的人頭,馬群打白粉長牆西頭馳出時,多出三匹拖韁的空馬,另一個傢伙栽馬時一隻腳蹩在蹬裡,屍首在奔馬一邊倒拖著。

  「雷一炮,快著人滅掉身後石牆上的火把!」關八爺說:「快,他們就要兜韁放回來了!」

  果然那群馬並沒直朝西放,出了長牆立即兜韁,沿著廣場西面的矮石牆奔至樓西,馬蹄聲突然停住,石牆那邊有條響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說:「六合幫領腿子的關八爺聽著,咱們頭兒吩咐咱們放話,這回咱們卷萬家樓,早就豎過狼牙樁,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這檔子事,請甭插手!若是硬要牽進去,只怕六合幫腿子望不見大湖……到那時,可是鹹菜燒豆腐——有(鹽)言在先,怨不得咱們啦!」

  「留你一口氣傳話給四判官,」關八爺在高樓的牆影間回話說:「插手不插手,是姓關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幫的這夥子兄弟。四判官有酒菜,有槍有火,不論文的武的,日後這本賬全記在我關八頭上,姓關的全領著了!」

  「姓關的,咱們得告訴你,」那人說:「咱們頭兒實在是瞧得上你才著咱們浪費這番言語,你若真不識相,只怕你看不見明早東邊的太陽!」

  「你說對了!」關八爺爆出一串帶火的爽笑來:「——明早又是個陰霾天。」

  那人瞧著硬的不成,又放軟了話頭來嚕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齊潑過整匣的槍火去,把那張嘴給封住了。大鬍子牛恩領著七八十個抬轎手,跟在那群馬匹之後沖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關八爺的吩咐,領著六合幫的十四條漢子沖回東街的萬梁鋪去,高樓裡外,還留著有萬梁鋪掌櫃的萬梁,珍爺兄妹和幾十杆長槍。

  馬群過後,槍聲越響越密,估量著朱四判官一夥人,今夜是全數捲進來了;小牯爺臨走說是去設法救火,槍子兒呼呼的到處飛刮著,誰能在彈雨裡救得下這場火?!火勢也是越燒越旺了。

  「這邊的槍枝還嫌太多,」關八爺跟珍爺說:「黑夜裡跟四判官這幫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臨下,也是沒眼的瞎子,他只消用幾枝匣槍鎖住你不動,他就好在旁處順心如意的卷劫!」

  「保爺這一倒下頭,我是整抓了蝦啦,」珍爺說:「虧得八爺您在這兒,您看該怎辦就怎辦罷!」

  「珍爺是個文弱人,」萬梁也在一邊說:「若論調度槍隊,上陣掄槍,那實在是不成。萬家樓今夜叫弄得混亂不堪,總領槍隊的業爺叫困在西街,掄得開槍的小牯爺叫隔在東面,一族之主保爺叫人放倒在這裡;八爺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這步田地,這片爛攤子只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就煩萬掌櫃的您領著平臺上這幫人,分兩路翻到兩邊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幾杆槍扼著;其餘的竄著瓦面走,遇上動靜,立時匿退到脊影裡,在暗處開槍。」關八爺說:「請關照槍隊上的哥們,留神哪個方向槍聲密,就朝哪個方向竄攏,咱們竄瓦走,比那幫土匪繞街要快當,打這種混火,誰運行得靈活,攏集得快當,誰就佔便宜了。」

  「那八爺您?」

  關八爺聳聳肩膀:「我是單打單打慣了的,我在這兒等著朱四判官。」

  萬梁領著幾十杆長槍,順著高樓兩側的翼牆分撲兩邊的屋脊時,對方七八支匣槍全在矮石牆背後吐火了,子彈撞在高樓石壁上產生的跳彈,帶著刺耳的銳鳴聲直迸向半空去,那聲音令人心悸。樓頂上原先伏著的幾十杆長槍這才有機會還槍,不過對方全匿在暗處,不是順著牆根就是順著廊柱竄動著,守在高樓上的槍隊,叫東街的大火刺得睜不開眼,放槍也只當應景兒罷了。

  「夥家,盯住門把兒八叉兒,甭讓他脫身!」

  「放心,他脫不了!」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關八爺摔出去一把太師椅,西邊石牆頭剛冒出半個腦袋,關八爺就讓那腦袋變成了血西瓜。

  「八爺,您還是退進門裡來好些。」珍爺蹲在門邊的白石獅子背後說:「平臺上哪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槍口瞄著您,太險了。」

  「您先潑一梭火,我就來了!」

  珍爺果然潑出一匣子火,關八爺把保爺的屍首連拖帶挾的搶了進來。有人把鐵門浮掩上,幾個人就落在沉黑裡了。

  「沒料到會出這種事,把八爺您給拖累在裡面。」珍爺說:「早些時,小牯爺跟保爺要行賽會,我也原以為四判官沒有這個膽子捲進萬家樓來的!」

  「客套話您請甭再說了,珍爺。」關八爺說:「我早料到四判官會捲進來,就憑當年萬老爺子對六合幫那種恩義,我關八也值得把命留在這兒;我顧的是我手下這幫兄弟,他們有家有口,若牽進裡面來,只怕日後一本賬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幫這夥人幫打,他能不記仇?!……故此我決定,今夜我有口氣在,必得找著四判官,跟他單對單把賬給結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後。」

  「八爺,」萬菡英顫悠悠的在一邊說:「我看您倒犯不著為咱們萬家樓擔這種風險,賣這個命,世保哥他一向膽氣包天的一個人,也……真傷心死人……」

  「放心罷,姑娘,」關八爺說:「如今賣命不賣命,業已由不得我了……」

  石二矮子打從腦殼上挨了兩酒壺之後,就做起夢來了;夢見黃黃的扁大的月亮掛在萬家樓飛起的簷翅上,七台滿綴著七彩琉璃和瓔珞的亮轎像走馬燈似的飛旋著,無數鑼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蓋掀翻一樣;石二矮子夢見面前有壺酒,那股香醇味直撲人的鼻孔,伸出舌頭舐舐,果然是酒,簡直又不像是夢了;再它娘搖搖頭,既不是鼓鳴又不是鼓響,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聽聽,天爺呀,哪裡是花炮竟是一鍋沸粥似的槍聲……我它媽怎弄到哪兒來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棗樹的大椏杈上搖晃起來。

  「狗娘養的,我著了那傢伙的道兒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罵說:「竟把老子四馬躦蹄吊在這兒?!」

  腦後窩麻麻木木的,頂門上腫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潑的是酒,手和腳捆得久了,連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腳在哪兒了?睜眼朝下望,酸棗樹的椏杈下麵是個矮小的土地廟,拴著自已的那根繩頭就系在旗杆鬥兒下邊,廟前廟後,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紅光貼在人眼皮上跳,萬家樓這豈不是起了火了麼?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罰它!嗯,不對勁?!那邊密密的放槍,呵呵喊叫鬧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它媽捲進來了罷?!這種要命的辰光,難道也嫌我在底下礙事?偏要把老子懸在半虛空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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