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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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鬍子牛恩領著的這一批抬轎手撲路朝西街去,這批人全是各房族裡挑出來的精壯的漢子,使的又全是連發匣槍,按理說,一直闖進西園子的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業爺,不是四判官攔阻得了的。牛恩領著人穿過黑巷,轉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沒見著土匪的影子,只是有個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經過時,居高臨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帶了彩,另外又撂倒兩三人,牛恩一側身閃至廊下去,理手還槍,使那人從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來,屍首橫在街心。 「牛爺,你帶彩了!」靠近牛恩身邊的一個說:「你得包紮一下,不能恁血這麼淌法!」 「招呼一夥人散開點,」牛恩說:「咱們全穿著賽會的衣裳,甭擠在大街心裡給人家當活靶,誰腿快,誰就先竄到西園上去,給業爺報個信兒,不論馬棚怎樣吃緊,業爺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萬家樓就要叫四判官給抖散了……」 牛恩連傷也沒裹,帶人順著街兩面廊簷朝西直撲,還沒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馬匪碰上了,雙方貼得近,沿街轉著打,馬匪懸著紅巾,夾馬飛竄,弄得街廊兩邊的匣槍手潑不得火,誰也不願打著對街的自己人,那些馬匪夾在中間反沒顧忌,快槍左右開弓,使街廊兩面直朝街心裡滾人。 「打這種混火,咱們人多反而礙事了!」 血從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湧,半邊身子熱呼呼的,濕漉漉的牛皮護套上全結著血餅;這個會武術的硬漢心裡躁急得像燃著一盆旺火;眼前這場糊塗仗把人頭全搞昏了,時辰滾在釘板上,寸寸見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擱在一杆沒有秤鉈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兩;赫赫有名的關八爺,槍法如神的保爺,拎天掄地的小牯爺,看來全不在四判官眼裡。對火比不得賽亮轎,這幫精壯的抬轎手雖有好匣槍,可是一向沒跟土匪對過火,真刀真槍玩起來,就顯得處處吃虧;天快上二更了,東街的火勢很惡,西園上又打得很緊,南北大街滾來滾去的不斷馬蹄聲;幸好保爺事先還作過一番準備,要不然,萬家樓更要慘了。 那一哨兒馬群仿佛存心來吊住牛恩這夥人的,來來回回梭竄著,不讓這幾十支匣槍去援馬棚,抬轎手們上過了當,立即就學了乖,當馬群馳過時,他們在廊柱背後伏下身潑火,密密的槍火像簇簇蓮蓬,一排槍放過,有五個人當街栽馬。 可當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長橋卻叫四判官伏在橋側的長槍封死了,首先闖上橋的叫放倒在橋上,跟上去的幾個叫槍火壓得抬不起頭,只有藉著石欄的遮擋,爬著朝前挪,挪至橋口,再也動不了了,只好困據在一窩。牛恩的這幫人援不上,馬棚那邊可就岌岌乎了。 關八爺沒料錯,四判官確把劫馬當成頭一著棋;在四十裡野蘆蕩,只要能闖開萬家樓的馬棚,把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斷萬家槍隊的雙腿,使捲進來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後消消停停的退走。為了使己方行動快捷,兩撥攻打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錢九的旱匪,他們跟四判官牽起股兒來卷萬家樓,兩眼就落在馬上,在這一路荒廣平陽,膘健的騾馬就是人的翅膀。 業爺原聽了大板牙的話,想到西園來盤問扒灰匠的,人還沒到六畜廟,馬棚就已經接上火了。業爺被陷在大院裡,手底下總共只有十四條槍,馬棚外面,三邊全是荊棘的圍籬,只有朝東的一面是一道長牆;接火時,每道馬棚裡全點著一盞馬燈,這些馬燈沒撚滅,可把守馬棚的槍隊給害苦了,土匪們藏身在荊棘背後的黑暗裡,憑著那幾圈燈光,把馬棚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大睜兩眼打瞎子,對方連回手全摸不著地方。 看著不是勢頭,業爺隱在馬槽背後嚷著滅燈,西棚裡有個傢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簷下去托燈,剛伸手托著燈底兒,一聲槍響,那人在原地舉著手狂轉了兩圈,讓搖曳的馬燈晃動他的影子,然後他便像一隻被鞭抽的陀螺一樣,旋身匍臥在馬槽上,仿佛渴極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樣子。有幾個膽大的槍手顧不得亂槍刮耳,藉著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擋,竄至馬棚頂上回火。手抖心慌的業爺連發四彈,才把靠近的那一盞馬燈打滅了。 「呔,看馬的將頭們聽著,」長牆外有條嗓子叫說:「爺們相中了這條棚子的馬啦!你們若是不退,徐四爺我就使麻繩拴住你們的脖項頸兒,活活的馬拖你們十裡!」 「稍停點開槍,」西邊又有人喊說:「我錢九一向是菩薩心腸,不忍趕盡殺絕,你們扔槍放馬,我錢九不搬你們吃飯的傢伙下地……」 「大板牙你這個主意罐兒,你拿個主意罷?」業爺說:「咱們這十來杆槍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爺那邊若不從速撥些人過來,眼看保不住這些牲口啦!」 大板牙一隻手抱著拴馬柱子,一隻手摸著後腦殼,蹲在地上像個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響,團住舌頭說不出半句話來。業爺望望長牆背後的火勢,墨黑的天角上飄著一陣陣蝗蟲似的火星;近處的槍聲一歇,遠處的槍聲才隨風刮進人耳裡來,自東到西,打北朝南,不歇聲的響成一片,估量著四判官今夜捲進來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單就馬棚四面就有兩三百口兒。十來杆槍,就算人人全是活線手也決擋不得這多人一窩蜂朝上湧,要是再等一袋煙功夫,街裡撥不下人來,西園上的馬就不再是姓萬的了。 「唉?!業爺您聽,」大板牙仿佛聽著了什麼,打著牙巴骨說:「一路匣槍響過那邊的橋口來啦!龜孫仗著人……人……多,想……搶馬,怕沒那麼輕鬆……呢!」 「甭指望這裡那裡來了人,」業爺咬著牙:「咱們目前的辦法是儘量挨辰光,挺一時是一時。瞧罷,他們只要耍花樣了!」正說著,一梭匣槍彈潑過來,擊中了一匹馬,另一匹掙脫了韁繩,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著,引得全棚的馬全發出驚嘶來。緊跟著東牆那條粗嗓門兒又發話了。 「嘿,夥計們,裡邊那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簡直不是個傢伙!他們既不要吃飯的傢伙,咱們就操它一傢伙!繡球風進澡堂,捧著它窮泡,咱們可沒那種消閒勁兒!」 緊跟著,槍聲又密集起來,在業爺頭頂的馬棚脊上,滑下一具軟軟的人屍;長牆外吆吆喝喝,到處都是人聲,業爺空理著匣槍,不知從哪面瞄人。 「我……我想起來了。」大板牙抖索著說:「咱們再不退,他們准會用火攻!天乾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見一著火,業爺,您曉得會叫燒成什麼樣兒罷?……我連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業爺沒答理,他只是渾身震動了一下——一支燒得正旺的火把業已扔上了馬棚。火把在風中一舐上了棚脊的乾草,立刻就擴燃開來,恁誰也救不了啦。事到危急處,業爺心裡倒有了主意,悄聲吩咐大板牙說:「你甭再死死的蹲在這兒了,快替我傳告過去——斷韁放馬!土匪撲馬棚,跟就落在這群馬上,咱們如今雖守不住馬棚,卻也不能讓他們撿了馬去。這邊一放開馬,土匪准撇開人去攔馬,咱們押後催馬過橋,藉馬群的沖勢突出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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