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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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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業爺,業爺,我跟你說句話……」 那邊人叢裡擠上來一個漢子,手拎一把錫酒壺,急急匆匆上得階台,招起手掌就著業爺的耳眼子咕噥了幾句話,業爺臉朝下一沉說:「甭大驚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鴨子浮水給吊在二梁上,狠抽它一頓藤條,等完了會再說罷。」 「慢點兒,大板牙!」小牯爺說:「你捉著什麼了?」 「替四判官臥底的傢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著腦袋,一付大門牙朝上撩著:「那傢伙連亮轎怎麼個賽法全不懂,一開口就露出馬腳來了!我請他連壺帶酒吃了兩壺,直到如今他還沒醒酒呢!」 「甭以為四判官豎狼牙樁,揚言要卷萬家樓全是虛張聲勢,保爺,你該明白這個。」關八爺說:「您不記得去年元宵節,四判官卷掉柴家堡嗎?」 「我清楚。」保爺說。 在座有好些人聽講過,朱四判官趁著上元節,柴家堡舉行燈會時闖進去的;柴家堡仗著槍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著四面柵門竟夜賽花燈;槍一響,柴家的族主柴進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亂,槍隊集不起來,等槍隊集起一小簇兒人,又缺人調度,直著喉嚨大喊殺賊,朝天瞎放一陣空槍——那好像放龍鞭歡送四判官沒兩樣,柴家堡的金銀細軟,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車。 「我清楚,」保爺重上一句說:「萬家樓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只又刁又滑的老鼠,我這回行賽會,正是張開籠口,趁機會夾住他的鼻尖。」 關八爺凝望著腳下的大廣場,場心正行著奔轎的各頂亮轎和滾動的人群,他的兩道濃眉緊蹙著,仿佛有一種推不開的陰影,黑鳥般的棲落在他的臉上扇著翼子。不錯,保爺在某些地方,確有些像當年萬金標老爺子那種雄風豪氣,可也有些年輕人浮誇味兒;就算萬家樓事先有準備罷,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輕了。 依朱四判官那種計算,他若沒訂妥破你陷阱的法兒,他決不至於冒險朝裡闖,他闖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無備,才敢明火執仗朝外豁的;你萬家樓一舉一動,決瞞不過躲在暗裡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熱熱鬧鬧的,只消一眨眼功夫,說變可就會變下來啦。當真如小牯爺說的,不用做客的費心,那倒好了…… 「我說八爺,您真的請放心,」保爺半邊身斜靠在太師椅把兒上,手掌支著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內袖,閑閑的說:「四判官要是聰明人,就不致于像李士坤那樣,卷萬家樓只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們家牯爺那支槍設伏野蘆蕩之外,我手上還預先集有三百來杆槍銃,除了南門……其餘各處全有人把著。」 關八爺也側過身子,苦笑說:「保爺,在此地,誰不知萬家樓是只鐵桶?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四判官硬砸桶殼兒,只怕他認准桶底鑽出個窟窿,甭瞧只是個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會上這麼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槍火朝哪兒潑?他四判官混在人窩裡拔槍,您總不能朝人頭上回槍潑他?!人堆成了他的擋箭牌,事兒就難辦了!」 倆人正說著話,就看見東面老二房的那條街有一片紅光沖起,描出一排參差的脊頂;人群裡有人大喊說:「東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誰跑過來叫小牯爺,說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穀倉左近的輾房,若不趕急推水龍,(水龍為老式救火器。)穀倉只怕保不住。 「這把火起得太突兀,」業爺說:「只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縱火,趁亂好行事。大板牙适才抓著個臥底的,待我先去盤問盤問。」 「我得先去著人救火,不能讓火勢延到穀倉。」小牯爺說:「這邊我看只有留給你收拾了,世保。」 瞧見東大街一起火,廣場人群像一鍋沸粥似的朝四面滾動起來,七台亮轎、七班鑼鼓和一些花鼓會上的人倒很沉著,大鬍子牛恩一聲吆喝,那七台轎便退至樓前的石級下麵,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轎下的暗盒裡摸出匣槍、鴨嘴銃和攮子;保爺身後的鐵門打開了,萬梁過來催說:「保爺,您跟關八爺和這幫掌腿子的老哥們先進屋罷,樓下的四十杆快槍全頂上火在那兒等著四判官哪!」 「咱們這倒甭忙,」保爺說:「老二房的槍隊拉出去了,小牯爺去張羅水龍救火,他跟他身邊那夥人全都沒帶槍;你立即打樓上撥出廿杆槍,領著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幫著小牯爺一把。如今除了東街起火,還沒見四判官影子呢,咱們可不能心慌意亂,自亂了陣勢。」 儘管保爺沉得住氣,賽會場四面的人群卻亂得一塌糊塗,火勢蔓延得很快,把半邊天的灰雲全映紅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搖晃著,老遠全聽得見乒乒乓乓的炸瓦聲,火舌跟著沖了上來,卷在濃煙裡的大陣火花朝南面飄散,裹在黑夜當中的一角天地全現出奇異的慘紅,人群在湧擠中跌撞著,撞倒了扛著高杆的,燈籠跌落在人身上,有一個女人的脊背上背著一把火,惶惶驚叫著朝樓前飛奔,匍倒在亮轎前面不遠的地方。 一梭匣槍子彈不知從哪兒潑過來,叭叭叭叭掠過人頭頂,打在高樓的石牆上,有一個護從保爺的漢子中了彈,匍倒在保爺坐過的太師椅背上。手拎著匣槍的珍爺嚇得躲到椅子後面去了。六合幫裡開頭腳的雷一炮搶下石級,翻過那脊背著火的女人,橫拖著她,背上的火叫拖滅了,卻留下一條長長的黑印。 「伏下身來!伏下身來!」關八爺說。 只有保爺一隻手掂著自來得,另一隻手拎著皮袍叉兒,還站在高高的平臺上找那發槍的人呢。無論如何,關八爺是說對了,儘管萬家樓事先有準備,出了事卻只有大睜兩眼挨打的份兒,高樓上下,長短槍銃百十來支,面對著人群,沒有一支槍能發火,這才叫窩心呢!一處槍響,四處槍響,不用說,四判官硬在萬家樓行賽會的頭一晚上捲進來了,街上的匣槍聲很密,朝外湧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進廣場來了。 「伏下身來,保爺!」關八爺話沒說完,又一排匣槍掃過,保爺扔開槍,回手捂著胸口,跌撞了兩步。跌翻了一把太師椅,人就那麼栽在石級上。 「保爺中槍了!」誰說。一個女娃失聲尖叫著撲在保爺身上,那是珍爺的妹妹萬菡英。關八爺滾身過來托住保爺時,三排槍彈擊滅了石牆上的一支火把;保爺那只捂著前胸的手緩緩的鬆開,血泉朝上噴湧,染在他紫緞團花襖面上。 「他怎樣?」萬菡英哭問說。 「他……完……了!」關八爺咬著牙說。 槍聲在四面響著,萬家樓的槍隊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裡橫衝直撞,沒有一處還得上槍的。土匪究竟來了多少?沒人曉得;四判官人在哪兒?沒人曉得,所有萬家樓槍隊上的人全像戴上驢眼罩兒一樣,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轉。四判官只用六七支匣槍,就圍住廣場前保爺和珍爺領著的這百十來支槍,兩梭火潑下來,先把保爺放倒在平臺上,餘下一個優柔寡斷的珍爺更沒門兒了。 「我說八爺……世保他這一倒下來,可叫我怎麼辦?」珍爺抖索著說:「您聽四面槍響成這個樣兒!我能把槍隊縮在這兒,恁四判官把幾條街卷空了走?!」 紅毒毒的火光抖動著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燈籠仍冒著青煙;經過一陣混亂,看賽會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縮在矮石牆邊的街口的長廊下麵;黑裡傳來一陣陣擂門打戶的聲音。廣場正對面橫一道嵌有彎瓦如意的白粉長牆,長牆那邊就是保爺家的宅子,人在高處,越過長牆的牆頭,望得見保爺家大顯門的門樓,門樓下麵兩盞大垂燈仍然亮著,照得清一塊水磨方磚地面和顯門兩邊的石獅子頭。 「這座樓還得要守著,」關八爺說,「這兒地勢高,控得住四邊的瓦面。帶短槍的用不著窩在這兒;煩牛恩老哥領著,去跟西邊的業爺匯合。四判官差來臥底的傢伙,我料定他們必先搶馬棚,他們斷韁放馬,使萬家樓拉不出追兵,這是四判官的一著老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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