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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那廿四個抬轎手便踩准了鼓點子,腳跟打著屁股,擺動身體跳將起來,前面十三個人矮身,後面十一個人躍起,前面十三個人躍起,後面十一個人又朝下蹲身;這樣一來,那頂轎子便像浮在一波接一波的大浪上,轎角的四盞宮燈,隨著轎身抖動,悠來蕩去的打著秋千,宮燈下垂懸的瓔珞,不時碰擊著,炸出碗大的晶花。等到頭台轎的鼓音剛歇,二台轎的鼓音又起,鼓手打的是「炸豆兒」鼓:

  「咚,咚彈咚,咚,咚彈咚,咚彈咚彈咚彈咚!」

  二台轎的抬轎手跳步很奇,無論下半身怎樣瘋狂的跳法兒,抬著轎的肩膀卻像山一般的穩紮;他們一齊舉腿前飛,舉腿後踢,舉腿左揚,舉腿右甩,簡直形成一面腿山,不斷的飛出層層腿影來,但是那台轎子仿佛動全沒動過,直到走完那條彎曲的杆陣,燈全沒搖一搖。

  「好哇!好哇!」人群一條聲的喳呼著。聲音還沒落下去,第三台轎子又隨著另一種鼓音闖進杆陣裡來了。第三台轎的廿四個抬轎手抬著那頂轎前竄五步,猛的挺胸蹲腿,凸著肚皮走起鴨子步來,每人雙手叉腰不扶轎杆,身子朝後大仰著,仿佛只要拴條細線朝後一牽,連人帶轎全會仰臉朝天。這樣大膽的身法和步法,若沒經苦心調教,是決計走不出來的,人群裡爆出的彩聲也就更多了。

  大狗熊踮著腳尖站久了,趁第三台轎子過去,第四台轎子還沒接上之前,趁機彎彎膝蓋,偶然從廣場的空隙間看見高樓前廿四級扇展的臺階,臺階上面的平臺上安排了一排太師椅,關八爺跟那夥弟兄,全都大模大樣的坐在那裡,叼著洋煙捲的也有,品黃茶的也有,笑得老遠見牙不見眼,比自己擠在人窩裡伸酸脖頸兒,可不知強到哪兒去了?!

  「它奶奶個孫兒的!全是石二矮子害的人。」大狗熊心裡說:「要不然,我不也在那邊蹺上二郎腿了嗎?!虧得老子個頭兒高,若像矮子那樣矮法,只怕啥也望不到了。」

  看賽會看得久了,冒失鬼得要放一放(意指小解。)可哪兒去找毛坑去?大狗熊原想丟開這念頭,下狠勁忍它一忍的,誰知冒失鬼憋不得,越憋它,它越刺叨人。大狗熊實在憋不住了,這才手抓著褲襠朝外擠,想著找處僻靜的地方把它放掉。

  擠出人堆朝北拐,拐進一條窄巷兒,順著窄巷兒朝深處摸,一出巷頭,到了背街的另一方上空場兒上,空場兒四周有好些枝幹獰猛的大樹,樹梢上跳動著一星半點遠處落過來的微弱的燈光;等到腿底下絆著什麼,蹲下身一摸,才摸出遍地都釘著著拴扣牲畜的短腿角樁。大狗熊伸著鼻子聞嗅兩下,自言自語說:「對了,這兒是萬家樓的牛馬市,一股牲口氣味。」看看左右沒人,不如就在這兒把冒失鬼放掉罷。站起身來,剛扯開褲腰想放溺,就聽那邊的樹影背後有人惱聲說:「誰?夥計,砌個萬兒罷!」黑話一出口,大狗熊嚇了一跳,趕急又蹲下身去;冒失鬼不肯聽話,逕自出來了,弄得濕濕的一褲襠。

  「火頭把,(黑道暗語,指姓王的。)八叉兒。」(黑道語:排行第八。)大狗熊聽見另一個方向的蒙黑裡,有人用黑話接上渣兒,才發覺剛才問話不是沖著自己發的。早年鹽車常走東海岸的賊窩子,自問對黑道上的暗語懂得些,像答話的這個傢伙,竟然自稱他是王八,真令人發笑。按照黑話的口氣,這倆個傢伙極像是做小手的,(黑道暗語,指毛賊。)老子先不作聲,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罷?!大狗熊拿定主意,身子伏得更低了。

  「噯,『墜把兒』三,(黑道暗語:指姓陳的老三。),咱們『小架兒』不搭,(黑道暗語:小架兒就是雞的別稱。)『繩頭兒』不扯,(黑道暗語:繩頭兒即是牛。)跟它娘『琵琶』似的(琵琶,在黑道人稱『鴨子』見琵琶,取其兩形相似也。),擠在『草把兒』(黑道暗語:指姓萬的。)家的『稠子』上,(黑道暗語:意指集鎮。)替角把兒四,(指朱四判官。)開暗『扇兒』,(黑道暗語:扇兒指門,暗扇兒即暗裡開路。)把『方子』(黑道暗語:『方子』即窗戶。)即算今夜『水準』『風穩』,(黑道暗語:意指一切順心如意。)咱們還是……嗨,眼看它娘滿街走『長臉』,(黑道暗語:『長臉』指驢和騾馬。)各院住的『黑炭頭兒』,(黑道暗語:指肥豬,)夜來扯不上『蒙頭子』,(黑道暗語:指被子。)窩得慌!」那個自稱是王八的傢伙嘟嘟噥噥的說:「墜把兒三,我說這是何苦來?——萬一犯在草把兒家的手上,摘了咱們的『瓢』去,只怕『有擠兒沒籠』,『曬光陽』呢!」

  「我說,八叉兒,這些廢話甭在稠兒上喳呼了!」叫陳三的那個傢伙說:「你以為開罪了角把兒四,能保住你那水包皮?!(黑道俚戲語,和瓢兒一樣,全系指腦袋。)你若是瓜子癢了,開開窯兒,再不,拉拉花門兒,(開窯:開天窯,就是掀開屋頂行竊。黑道暗語:稱挖穴掏洞行竊為拉花門兒。)小架兒,挓角兒,(黑道暗語:指羊。)取些,碰高興,請跛二先生喝盅酒去也好。」(黑道暗語:鴨子除稱琵琶外,又稱其為跛二先生,蓋取其走路搖擺也。)

  「可甭談拉花門兒了,」王八說:「昨夜我試著拉,吃奶力氣用上也撥弄不開道兒,隔牆跛二先生不歇聲的唱皮簧,(指鴨子呱呱噪叫。)我沒在意,挨它娘『花皮條』扯了小腿肚兒,(黑道暗語,稱『狗』為皮條,此處指挨花狗咬了小腿肚兒。)酒沒喝得成,倒貼了三文錢的一張狗皮膏藥……」

  大狗熊吱著牙暗笑著,自言自語的說:「你們這窩替朱四判官來臥底的小毛賊,你們可沒想到路旁說話,草溝裡有人罷?!」憑自己懂得的,那番話翻出來意思是:叫王八的那傢伙先發了頓牢騷,抱怨「朱四判官把他們拉到萬家圩來臥底,白替他鋪暗路,把風望信,弄得雞也不能摸了,牛也不能牽了,像一窩旱鴨兒似的擠在街上,就算今夜動手順利,咱個……大概也攤不上大份兒。」

  在萬家樓,人多眼雜,這夥毛賊眼看「滿街走著起膘的性口,滿院養著肥豬,卻做不上手腳,弄得夜晚睡不著覺。如果叫萬家樓的人查出來,摘了腦袋,只怕在太陽底下挺屍,連口棺材全睡不成。」聽了王八這番話,那陳三就勸他:「已經來到萬家樓,放馬後炮也沒用了!假如不聽朱四判官的吩咐,照樣保不住腦袋。你王八要實在手癢了,掀掀屋頂,挖挖黑窿,拎幾隻雞,牽幾隻羊,碰高興偷只肥鴨下酒也是好的!」王八抱怨說:「昨夜我試著挖穴了,牆根太硬撥不開,光聽裡面鴨子叫,不在意挨花狗咬了一口,倒貼三文錢的狗皮膏藥錢。」

  「誰?!」那邊又在招呼誰了:「砌個萬兒罷!」

  「弓把兒,(黑道暗語:指姓張的。)爛字行的。」(黑道暗語:賊不稱賊,稱為爛字行的,好像北方討飯的不稱乞丐,自稱:咱字行的一樣。)來人說。

  「水勢如何?」(黑道暗語:意指在動手前風聲怎樣。)陳三問說。

  「高得緊!高得緊!」(黑道暗語:意指風聲不甚妙。)那人說:「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了……門把兒,八叉兒,那一夥偏巧今晚裝進稠子來,這個數!人人全捎的有辣刮兒(黑道暗語:意指人人帶有短槍),如今全在台兒上唱著戲呢!」

  「秋秋秋!」(黑道暗語,意指糟糕了!)王八說:「角把兒四要脫褲子亮光屁股了。虎頭抱四六——整頭整腦是個別十!你們不知門把兒的威名,我的天爺,咱們可甭拿命豁上,趁早抽底罷。」

  「我的兒!」大狗熊心裡一動:「朱四判官今夜當真要卷的來了……」他正想倒著爬開,回去找關八爺報信,身子還沒動呢,忽然聽見廣場那邊的人群哄鬧起來,鑼鼓停歇了,有一道潑紅了天的火光從背後沖起,把眼前那些樹影照得真真亮亮的。

  緊跟著,四面都響起了槍聲……

  第七頂亮轎在鑼鼓聲裡演出特技,主杠手一聲呼哨兒,廿四個抬轎人使雙手把轎杠高高舉在頭頂上,狂奔著拐了三個險彎,轎身緊緊擦著紅漆木杆閃過去,轎杠兒從右肩換至左肩,從右肩又換回左肩;這一著兒功夫全靠一個三字訣:快!狠!准!要不然,連人帶轎都會摔到杆外去了。

  在人群發出的轟雷般的彩聲裡,萬菡英樂得使雙手攥緊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爺說:「噯,保哥,沙河口的抬轎手,雖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夠賣勁的了!」

  「可惜人家關八爺沒喝彩。」保爺取笑說:「五妹妹,你這可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遂即轉朝關八爺說:「八爺,他沒見這頂五鳳轎?論裝點,是七台亮轎裡頂尖兒的;論抬轎手的功夫,也夠一等一了罷。」

  「噢,噢,」關八爺從怔忡裡醒轉來,歉然的笑笑說:「真是抱歉,保爺。我這正在想著,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窩兒裡,我很想曉得萬家樓是怎麼對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幫領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萬家樓的事,不用八爺您這做客的費心,」一旁的小牯爺說:「您看,我空著兩手,連傢伙全沒帶在身上,我若擔心四判官會來,我就不至於這樣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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