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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亮轎在極輕快的步伐下波著漾著,亮光從轎內垂懸著的八寶琉璃燈中透射出來,使轎身所有的彩圖像影畫般的浮凸出來,星星燦燦的閃射出一片晶瑩:轎角官燈上嵌著粉色琉璃的荷花,燈下拖滿了細細長長的琉璃瓔珞,轎身蕩動時,瓔珞跟著搖曳,搖出另一種雅致的風情。

  頭轎的轎頂上,昂昂的站著一隻通身銀繡的麒麟,蜷起一隻前蹄,朝天張著嘴,兩面的銀須朝上高卷著,隨著轎身的波動發出一串無休的顫索;麒麟的兩隻眼望著轎頂四面明亮的燭火,瑩瑩的綠光暴射著,直如活的一般。

  「就憑這兩粒大珍珠,就把這只麒麟給點活了!」

  「我倒迷在繡工上,你看那麒麟身上的一鱗一甲,繡得多精多巧!全是細發般的銀絲編結的,得花多少心思?!」

  「四判官要是看見這種排場,」鎮上的滑稽人物大板牙咬著旱煙袋嘴子說:「他就睡不著覺了,——只怕他祖宗八代全沒見識過這麼精的銀繡,這麼大的珍珠!」

  「看二台轎罷,」有人說:「迎轎的鞭炮又響了。」

  第二輛亮轎是老二房出的轎子;萬家樓七支房族當中,老二房頭的人丁不旺,單傳了好些世代,直至小牯爺的曾祖朝祥太爺手裡,剛有點兒旺氣,偏又遭了一場大火劫,把一條街的大片房產全燒成焦糊的牆框兒了。但二房是個好強爭勝,死要面子的房族,也就在朝祥太爺手裡,把一半野蘆蕩割讓給長房,打點一筆钜款,又把那片遭過火劫的房產重置起來。等到小牯爺當了家,老二房好像添了一把遮得住天的紅羅傘,無論幹什麼,小牯爺總要走在其它各房族的前頭。小牯爺自小就逃塾不肯念書,整天耍槍弄棒,長大後變成一條生氣勃勃的野牛,仿佛一身全長著角。二房出的那頂亮轎沒有前一頂轎子裝點得那麼華麗,卻另有一種野氣。

  第二頂轎子的廿四名抬轎手,全是由老二房那支槍隊裡挑選出來的小夥子,年紀不超過廿三四,每人穿著無袖的緊身獸皮馬甲,攔腰勒著寬皮帶兒,帶面上滿嵌著一圈銀星;帽子也是四塊瓦毛朝外的獸皮縫成的,黑Y褲的褲管高高卷起,露出一段精壯多毛的小腿,腳下登著薄底筒靴,靴口也綴著一圈怒蓬蓬的獸毛。當那頂亮轎抬過來時,遠遠的人群簡直分不清抬轎的是一群人,還是一窩成精作怪的虎豹。

  跟在那頂亮轎後面的鑼鼓,也敲出一種粗野急速的點子,抬轎的就進三退一踏起花步來,使轎頂上那只由整張虎皮縫成的假虎,連尾巴也或左或右的摔動起來了。二房那頂轎子四周雖也是用七彩的琉璃綴的,一樣的晶耀奪目,但那些琉璃珠子卻全串成各式兇猛的獸圖,連一片花花朵朵也沒有,更奇的是轎中沒有懸燈,卻安放了一隻二尺高的三腳銅鼎,鼎裡焚著檀香,除了由飄動的焰舌上放出活動的光熠來映亮轎身的彩團外,還給整條大街留下一股濃烈的香氣。

  二房的小牯爺穿著一身黑短打,騎著一匹無鞍的黑馬,領著韁繩從轎側竄到前面來,一共有三四匹馬跟著他,那些槍隊上的人今晚全沒帶槍。

  「噯,牯爺。」大板牙這回可把煙袋從嘴裡拔出來了:「說您大膽,您可真是大膽,這可是四判官要來赴會的呀……保爺業爺全帶著槍的,您可是在空著手玩。」

  「大板牙你這個甩子!」小牯爺說起話來眼角總是棱棱的:「我帶著槍就不玩,玩呢,就不會像保爺業爺那樣,把心放在別處,那樣玩起來就沒意味了!沒意味,你懂罷?那只算假大膽兒。」

  第二頂亮轎轉彎進了萬家樓前的那座大廣場,沿著廣場四周,高竿兒豎得像密林似的,竿頭上捱捱擦擦的搖動著各式的馬燈和燈籠,這邊看賽會的人群更多了,人頭遍地滾著,小樓上,曬臺上,石砌的矮牆上,到處全擠著人,還有幾股兒人流,從各條街道上跟隨著亮轎,一路匯入廣場來。小牯爺一夾馬來到樓前的石級邊,從石級下望上去,第廿四層石級的高臺上,安放了一排太師椅,全還空著,只有長房的業爺跟四房的老侄兒萬梁在說話。

  「喂,世業,咱們的會主保爺到哪兒去了?」小牯爺說:「等亮轎全進了場,就該起賽啦!」

  萬世業瞧見小牯爺,趕忙丟下萬梁來,摟起皮袍叉兒跑下石級說:「甭急,牯哥,今夜咱們萬家樓來了貴客,保哥方騎了馬去邀客去啦。」

  「貴客?!」小牯爺眉毛鎖成一把黑:「你知道是誰?」

  「在黑松林釋了六合幫,投案坐大牢的關東山關八爺。」萬世業朝小牯爺笑說:「該稱他是貴客了罷!」

  小牯爺不屑的聳聳肩膀,話頭兒有些火氣:「貴客,當然嘍,世保跟你兩人外強中乾,一心真怕他四判官真會打出黑虎偷心拳,關八爺來了正好壯壯你們的膽子,還有不是貴客的嗎?!……我說世業,世保他雖說年紀比我小兩歲,他可是萬家樓的一族之長,你們可不能在外人面前漏出怯相來,既亮出話去不把四判官放在眼裡,一面可又處處小心火燭幹啥來?!」

  「我!我倒沒這個意思,小牯哥,」萬世業說:「只是保哥他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萬一他四判官進來,咱們是有備無患,我說:你老二房誇稱膽子大,我覺得有些有勇無謀,若是四判官真趁機捲進來,打咱們一個措手不及,咱們難道還得放著一條大街讓他燒?!」

  「好罷,」小牯爺攤開手說:「讓你們有備無患,我是更放心看會,有什麼不好?!不過有句話我得說明白,就是他四判官真在這三天會期裡卷得來,也是咱們萬家樓族裡的事,用不著拉上關八他來幫忙;他英雄好漢他的,萬家樓的事從沒請外人插過手,今夜他是客,明早請他走路,免得日後留話他說——萬家樓對四判官碰火,全是我關某人拔刀相助的。這份人情咱們還不起呀!」

  萬世業苦笑著搖搖頭,他真想不透小牯爺這種陰陽不定的脾氣,——在往常,他是跟各地混世的朋友打得最火熱的一個人,他也不止一次惦記過關八爺,今夜就算在火頭上罷,說起話來也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不過對方說完幾句火氣話之後,也就沒再爭嘴,兜轉馬頭說:「算啦,起賽要緊,你瞧,有五頂亮轎進了場了,咱們不能耽誤時刻,我去找世保去,他不來沒有個主兒呀!」

  小牯爺一夾馬,就從廣場一角竄進後巷去了。

  六合幫腿子靠進萬梁家的鋪兒時,街頭的亮轎還沒有過完。這一群粗莽的漢子們推著鹽車趕了一整天的長路,除了沾霜的枯柳,衰草落葉,再就是灰霾霾的天色下的野蘆葦和滿眼風沙。鹽車一進萬家樓,人潮、燈影、龍鞭、鑼敲鼓打的喧嘩,直把他們像推進五顏六色的彩夢裡一樣,一種明亮,輕快的狂歡世界,在一刹間躍進他們的眼,無怪一個個全像剛出洞的獾狗,把剩餘的精力全放在豪笑裡迸出來了。

  「我操它個外祖奶奶罷!」大狗熊像喝水似的罵開來了:「我敢賭它媽血淋淋的咒,這種熱鬧老子從來沒瞧見過!這是啥?金山銀山堆成的轎子,稀奇!可算是稀奇!」一面說著,人在萬梁鋪的廊簷下麵背靠牆,一隻腿蹬在鹽車把兒上,使手背擦著口水朝一邊亂甩。

  「噯噯噯,你它媽文明點兒!」石二矮子說:「我可沒求雨呀!×熊口水甩得人一眼的!」

  「不關緊,不關緊,「大狗熊說:「我它媽不甩不就成了?窮嚷個×毛!看會要緊。」

  「乖乖,這是哪家的閨女?這麼個俊法兒?!」石二矮子指著騎馬挑燈籠,走在亮轎前的姑娘說:「這比畫紙上的美人兒還要俏三分嘛!誰它娘有福娶到這種媳婦,就該一輩子不離被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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