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記得門前有道污水溝,房檐能打著人頭的低矮的土屋,鴿籠似的小方屋,煙薰火烤的土牆框兒貼著些前門煙裡的畫卡,一盞燒黃色煤油的小號馬燈連罩子全是黑的,一直低垂在三條腿的賭桌面上。如要想找人接替爹的班,非到那些地方去找不著人。她實在怕進那扇門,她怕白胖的老鴇母眯著眼,像找什麼金山銀礦似的抹著人胸口的那種刺人的眼神;怕那些蓬頭散髮渾身骨頭好作沒擰緊似的姑娘們,打著啞嗓子粗聲嗲氣講那些淫詞穢語;怕十三協裡那些穿藍衣的兵爺們,歪吊著嘴角,色迷迷的兩眼,拿人當骨牌抹的眼神。她經過時兩頰燒得慌,使手帕在背後緊扭著,頭垂在胸口,但仍聽見輕浮的口哨和那樣挑逗的俚曲兒。

  「妹呀,俺倆一頭睡喲,
  扯開了老棉被唷,
  一股貓騷味……噢……」

  扭著小汗帕兒像逃鬼似的飛奔進側廂的賭場去,高喊著:「接爹的班啦,卞三叔或者毛六叔!」而那些將滿把蠶豆子在一桌油灰上數來數去的賭鬼,總那麼磨磨蹭蹭的。「先回去跟你爹講,叫他再看段水滸傳,咱們就來,好吧,人把兒(黑道暗語,指秦姓。)家的片子,(指丫頭。)甭在這兒釘著,兵爺看走了眼,吃虧的還是你。」

  要是逢關餉呢,這夥賭鬼可又換了地方了,什麼聚珍樓萬象樓,再不然就是五福館口味香那些下三流麇集的酒樓飯鋪兒,事先議定打平夥,卻把零錢湊在一個人手上,掩飾那種寒傖,酒席筵前,你卞三爺過來我歪四爺過去,取的個「人抬人」「水抬船」。吃飽了喝足了,切些兒雜碎,拎瓶白酒一路喝回來接班,留著那份兒好在牢門邊泛黑的木凳上宵夜。

  話說回來,無論是酒樓也好,娼館也好,總要比眼看那些黑獄牢房要好些,囚在那裡的人哪還像人,簡直就像是囚著一籠豬;在那兒,不分是行兇作惡的江洋大盜,仗義濟貧的俠士,因北洋兵欺詐不遂誣告系獄的富賈,遊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流氓,一律是號字衣,赤腳板,重刑犯還加有手銬和腳鐐。那兒有無數石砌的高牆間隔成一方一方的小天井,天真像是井口,露一方深邃無底的蒼藍,而因刑系獄的囚犯們連看天的機會全是難得的,囚屋又古老又深黯,寬大的拱廊銜著拱廊,連那點兒可憐的天光也叫遮斷了;每天的每個時辰,都聽得見沉重的腳鐐拖動的聲響,聽見賭輸了錢的毛六一夥人搬弄私刑磨叼犯人,好在那些窮途末路的傢伙們身上磨出幾文孝敬費,再去宿娼和酗酒,過那些胡天胡地的生涯。

  爹不是那種人,跟他們連不上氣兒。爹輪班的時刻,總坐在長凳靠簷那一頭,泡壺濃茶看他的水滸或者三國演義那類的書。「自古做大牢的不光是惡漢,丫頭。」爹就那樣歎說過:「黑黑的牢間裡,不知有多烈性漢子困在裡頭?!就像前時那幾個革命黨罷,頭天關進來,二天就提出去斃了。這不是講律法,叫爹我跟卞三他們一樣為虎作倀,我不幹那個……」爹看水滸傳,頂推崇黑旋風李逵,說是:「凡人立身處事,誠實忠義頂要緊,黑旋風是個至性人,有沒有學問有沒有口才,那倒其次。」……關東山關八爺也就是那時為朋友兩脅插刀進牢的。

  辮帥親自提審關八那宗案子,哄動了北徐州,茶樓酒館拿他當話題,做買賣的也都在議論紛紛;關八爺是自己進城來投案的,這可是把自家腦袋拎在手裡玩;小辮子張勳的狗熊脾氣陰陽不定,高起興來也許會把關八爺五馬分屍。照爹那種形容,關八爺真比他心眼兒的黑旋風更高一籌。「他姓關,或許是關王老爺的後嗣,」爹說了:「黑松林義釋彭老漢,明知辮帥會要他的人頭,關八爺值得人佩服就在這點上——明知保不住腦袋他還是幹了,他若不是關王爺後嗣,哪來這大的膽子?!」

  關八爺發鹽那天,鹽前那條街擠滿了人,全等著看看他的真面目,誰知等了個空,——也許是辮帥怕關八名頭大,人群會生出事來,改在深更半夜把他悄悄的送進牢房。當夜爹值小夜班,自己挑盞燈籠替他送夜飯,就見長廊下麵,四個配短槍的馬弁連拖帶架的拖著囚人,那漢子手上帶著雙銬,腳踝上系著頭號鐐;發監前明明受過毒刑拷打,一身藍布軍衣扯肩搭背全是血斑,尤獨是那雙腿,看樣子幾乎廢了,軟軟的在地面上拖著,腳鐐後邊一截鐵煉上系著一隻十來斤的鐵球跟著滾動,鐵鐐釘得太緊,一截兒裸露足踝全叫磨塌了皮,順著鐵煉兒朝下滴血。

  爹佝僂著腰,找出鎖匙來打開那間小監房的門,四個馬弁拖著那人扔進去,為頭的一個朝爹說:「人,是交給你了。」……對了,那一夜自己曾親眼看見關八爺入獄時淒慘的光景。

  波漾波漾的歲月喲!是再也覓不回來的了。爹對關八爺那種關照法兒,甭說是獄卒對囚人,即使是知己好友,只怕也不到那種程度;為了替關八爺療棒傷,爹不吝當掉衣物和被頭,去老城南祥生中藥鋪去抓湯藥,買膏藥,抽著深夜無人的時分替關八爺換貼,一口口親喂他湯藥,直至他能走動為止。為怕關八爺在牢房裡悶氣,他就把長凳兒挪在小監房門外,兩人隔著一道鐵欄,聊天聒話。

  「八爺您可真夠英雄!」爹說:「您是條真真實實的好漢子,為朋友兩脅插刀。」

  關八爺聳著肩膀搖搖頭,搖出一臉的寂寞淒迷味:「弄岔了,秦大叔。我關八放了彭老漢,並不是憑著義氣,更不是為什麼朋友,我實在是不忍那些為混口飯吃的老實人,在我手下……丟命。在黑松林,不論他是彭老漢或是素昧平生的,我全該放……要是我還有顆沒被染黑的良……心!」

  「不錯,這年頭講良心就得吃苦頭,」爹的眼有些潮濕:「可是,八爺,您這番苦頭吃大了……跟您說句實情話:你發鹽算是運氣,咱們原來全以為您會當場送命的。」

  「這就是張勳的辣處,」關八爺那污穢的臉湊在鐵欄邊:「他要先緝獲彭老漢那夥人,他要那夥人死在我眼前,然後再斷送我……他要我臨死自認是個傻蛋。」

  那就是他的聲音,他的形象,在今夜的繁燈裡。自打一天黑夜裡,爹為他打開牢門,陪他越獄去關東,這些年來,爹怎樣,他怎樣,無時不留在自己的夢裡。如今他回來了,爹呢?爹該在那裡?!他不知道當年的愛姑,今天的萬小娘,在這些年裡遭過什麼?遇過什麼?回過頭去,就有千顆萬顆心也該碎盡了。

  龍鞭沿著街廊一路滾響過來,出會了。

  最先出的是萬家樓七支房族中的七台亮轎,每台轎子全穿上一丈八尺長的紅漆長轎杠,外加三道橫杠,彎彎的橫杠中間,各雕著凸出的金漆虎、獅、龍、鳳頭;每台轎子全由廿四個壯漢抬著。亮轎的轎篷不同於一般官轎和花轎全系用綠呢紅綢布成的;亮轎的轎篷全是由多采的透明的玻璃片穿綴而成的。轎裡懸著八寶琉璃燈,轎角上亮角上亮著四盞宮燈,轎頂四邊鑲滿了銀制的燭簽兒,外加長圓形的玻璃罩,罩裡點燃著明晃晃的白蠟和紅蠟,紅白相映成一環,那光亮交投在轎頂裝點得繁華如錦的飾物上。

  在北地挨縣數,各鄉各鎮也常行賽會,但若說到賽亮轎,那可真就是鳳毛麟角了。萬家樓人得意就得意在這點上,旁處並非不想賽亮轎,實在是他們賽不起,單就保爺族裡出的哪頂轎子,飾金就飾上一百四十八兩金葉片兒,還不算宮燈上嵌的瑪瑙、麒麟眼裡的大珍珠;那頂轎子使用了五六代了,每年都還朝上添新換舊。賽亮轎不但要賽轎身的紋飾和新奇,還得要賽那廿四個抬轎人的服飾,繡飾,和亮轎的身手。

  明晃晃的頭一台亮轎,在轟雷般的采聲裡軟悠悠的抬了過來,廿四個漢子齊一步子,有節奏的聳動肩膀,使轎身好像是浮在軟浪上的鵝毛。頭道橫杠的主杠手是保家的護院大鬍子牛恩;誰都知道牛恩是個武術師,用他來當主杠手,可說在任何情況下轎子都不易倒,在行家眼裡一瞧,就那廿三個助手,也是十中挑一,經過長期調教出來的。他們一律套著原色軟牛皮的護臂和護腿,頭上纏著薄緞的黃巾,光身上穿著無袖的緊身馬甲,黑地紅鑲邊,襟前灑一路密密的盤花扣兒;下身穿著白褲,翻毛薄底簡靴,靴口系著小鬧鈴。

  「喝,到底是長房這台轎子硬紮!」人群裡有人誇說。

  「甭把話說老了!」後面有人插嘴說:「老鼠拖木掀,(木掀,北方農具之一,形如鐵鏟。)大頭在後面。咱們小姑奶奶那台轎子,你等著瞧罷!」

  實在說,不管七房那頂轎子裝點得怎麼樣,單就長房這頂轎子,那種富麗堂皇也夠人縮不進舌頭的了。長房這頂亮轎,還是在萬金標老爺子的祖父——朝官太爺手上制出來的;轎架採用堅實的紫檀木打成,兩根長轎杆是棗木的,照轎杆的長度論,這兩支棗木的原材總得兩丈三四,棗木是生長得極慢的一種木材,普通棗木極難選出這樣長這樣粗的;這頂亮轎的轎木和轎杆全上了朱紅的光漆,光彩照得見人影兒,荀頭接合處,又嵌著九道兩指寬的銀箍;轎身兩邊開著玻窗,繞著玻璃,各有七張由無數綠色琉璃珠和黃金葉片綴成的角形葉子點綴著。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