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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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二矮子使舌頭舐著上唇,正待找兩句更什麼的話說說,誰知被人從身後一把抓住大襖的後領,猛的朝後一帶,又朝上一拎,弄得他恁啥話也說不出來。石二矮子雙手護著頸子扭過頭去,開二腳(第二輛車的掌車者)的向老三一臉冷得發青。「閉嘴!」向老三低低的但卻朗朗的吐出兩個字來:「要是你想活出萬家樓,你就閉嘴!」 石二矮子慌忙像磕頭蟲似的點頭;他不能不點頭,因為他再不點頭,頸子叫領口鎖住,迫得他喘不出氣來了。向老三手一松,石二矮子連忙吸了兩口氣,扯著向老三說:「兄弟夥,甭那麼神經好吧?叫人弄不清真假了。」 「你知她是誰?」向老三這才緩和下來,惱聲說:「她是萬家族裡的小姑奶奶,你好歹省些事,你若油嘴薄舌,叫萬家恁是誰聽了去,當心你那腦袋!」 石二矮子當著向老三伸伸舌頭,等向老三轉身進店,立即擠眉弄眼的朝大狗熊扮個鬼臉說:「就算她是公主娘娘罷,背後也封不住人的嘴呀?!萬家的小姑奶奶跟我姓石的啥相干?……除非她這輩子不嫁,當個磁佛供著。」 大狗熊哪還理會石二矮子的閒話,他兩眼像遇上吸鐵石,被吸在最後一抬亮轎上,七房的這抬亮轎簡直是抬寶轎,廿四把抬轎手全穿著寶藍的緊身緞子掛褲,腰裡系著同色的緞帶,胸前和袖口,嵌上琉璃的花邊;論轎身的裝飾,比長房那抬轎子更顯得雅致,轎身以碧色琉璃珠串成的八仙過海圖為主色,配上一卷卷白色的煙雲,遠遠望上去,簡直就是栩栩的活的丹青。轎頂上,立著五隻七彩的鳳凰,不用說是取五鳳朝陽的意思,每只鳳凰從頭至尾總有四尺,那彩尾展垂在轎簷外面,鳳身系由各色琉璃珠和金葉裹成,鳳腹裡亮著百十盞燈,把鳳身從裡到外映得通明;鳳頭鳳尾全採用較軟的鋼絲彈簧,轎身一動,那些彩鳳便扇動翼子,點著頭,搖扇著長尾,一股展翼入雲的樣子。 「噯噯,老哥,」石二矮子在廊下攫著個看熱鬧的:「會在哪兒起賽啊?」 「十字街口的空場兒上。」那人說:「你能不能鬆開手?!我的袖子快叫你扯爛啦。」石二矮手鬆開手,使手肘碰觸著大狗熊的大腿:「我說,咱們免調當啦,(鹽梟暗語,把吃飯稱為調當。)兔腿揣在懷裡,各把壺水子,那邊看會去。」 「噓——」大狗熊說:「八爺交待過的那番話,你又全扔到腦後去啦?咱們也只是在這兒溜溜邊兒就夠了,明兒大早起腳,你當真通宵不睡?……再說,咱哥倆一雙屁股鎬筒兒,還是少走為妙。等調當了了,咱們滾滾就扯蒙子。」(鹽梟暗語,意指賭完就睡。) 「咱們只走一會兒,」石二矮子幾近懇求說:「萬家樓這麼大法兒,各街各巷燈人通明,沒有做伴的,我怕會迷在那裡。咱們閉著嘴不惹事不就是了?!」 「我不去。」大狗熊說。 亮轎後面緊接著各房族的花鼓會,鼓點子砰隆隆像一陣急雨,石二矮子憋不住說:「大狗熊,說真個兒的,你若真的不去,我可要單溜了。」 「矮鬼你真的要去?!「大狗熊說:「當心八爺會擄你一頓!」 其實關八爺一點兒也不知石二矮子溜走的事,萬梁的鋪子是他的熟地方;店主萬梁也是個混世走道兒的人,除了開這間萬梁鋪,兼替萬家樓稅卡收鹽稅之外,在鎮上也設有一爿鹽槽子,(收購新鹽的鹽店)萬梁收鹽稅,按萬老爺子所訂的老例子,每百包抽一包,萬梁槽子從不截各幫各路的腿子,(有很多鹽槽仗著地方權勢,硬以較低價格強收過路私鹽,謂之截腿子。)凡是過湖鹽(從產地海州運過洪澤湖銷售者。)過境,隨領腿子的意,多少留下一些齁兒,(鹽梟暗語,鹽之別稱。)供給萬家各族以及各處田莊食用;而槽上開出的盤口,總比湖西還要高些。 關八爺一下牲口,鋪裡就有人牽去大麥騾上槽加料,萬梁鋪裡的老帳房程青雲,戴著青緞的瓜皮小帽,穿著整整齊齊的長袍馬褂趕過來抱拳迎客,見了關八爺,一躬到地說:「萬家樓小地方,今夜有八爺這般的人物光臨,真是難得。适才族主保爺親來關照過,要咱們小心侍候著八爺,待會兒保爺還要來的。」 吩咐雷一炮把十六把腿子暫在長廊下靠妥,關八爺這才挑起門廉兒進店。萬梁鋪是爿規模宏大的店鋪,接待來往的行商旅客兼營吃食,前排是棟五間通的敞屋,大顯門筆直放得進車馬,通道自影壁牆起朝兩面分開,四面的高牆圍住一進廣闊的院落,東牆搭一溜兒長棚專歇牲口,西牆搭一溜兒長棚專停各式車輛;中進五間是一般的客堂,五盞帶笠的大樸燈終夜點亮,從東路過長牆邊的側門,另有一座花廳,老帳房程師爺走在關八爺身側說:「八爺,請過那邊,保爺他業已設了兩桌薄酒,算是替八爺您洗塵;今兒晚上鎮上行賽會,保爺怕是抽不出空兒來,所以請七房裡的珍爺來陪客,等八爺您用罷飯,保爺自會來接您去看賽會……」 「保爺他真是太看重兄弟了!」關八爺感慨萬千的說。 關八爺望著這所寬廣的大宅子,在東西長棚棚簷懸掛的馬燈下麵展現著,花還是花,樹還是樹,一切都還像十多年前的老樣兒,不知有多少夜晚,六合幫在這兒靠腿子,迎客的也都是這位程師爺。如今自家認得他,而他也許只認得黑松林義釋彭老漢越獄走關東的關八爺,卻認不出當年拉車的小夥子關東山了,同樣的,保爺這樣款待自家,也款的是虛名藉藉的關八,可不是當年頭撞黑漆棺,呼天不應喚地不靈的拉車小子。關八關八,你當真在人眼裡成了個英雄了麼?!謀害六合幫的仇人沒踩著底兒,獄卒秦鎮秦大哥的女兒下落不明,也沒能報恩,有哪點夠得著英雄?! 「珍爺,珍爺!」程師爺先一步搶進花廳叫說:「關八爺來了。」 「噢,八爺,」珍爺人沒出來話先出來了:「萬世珍久慕八爺的名,咱們家的兄弟保爺,更把八爺佩服得不得了!今兒可總算見到了。」珍爺挑廉子出來,一把把關八爺握得緊緊的,抽出另一隻手挑廉子讓關八爺進屋,跟著說:「程師爺,煩您關照外廂諸位掌腿子的老哥們,一道兒進來用酒,晚了怕耽誤看賽會。」 在萬家樓呆過的人,大多數全曉得七房裡珍爺這個人,雖說在同輩裡數他年紀最長,四十來歲的人了,玩心還跟廿來歲的小夥子一樣;他那條左腿走起路來有些跛,那是多年前學騎馬摔壞了;耳朵邊有塊疤,是練飛刀入石柱時小 石子蹦回來斬的;那之後,珍爺就沒再玩過那些玩意兒。若說珍爺就是天生的小膽子也未免有些冤枉,實在珍爺的體質弱些,不適合玩那些野的。珍爺攻書很下了一番功夫,經史子集「多少」懂得些,一筆魏碑也寫得有「三分」像樣兒,珍爺最拿手的事就是養花和飼馬;這兩宗事,不但在萬家樓沒人比得,就是北地各縣,珍爺在這方面也真算是一把手。除了花和鳥,珍爺最感有興致的事就是賽會了。 「我說珍爺,我有句冒昧話先得陳明瞭,」關八爺說:「兄弟今天重領六合幫幾把腿子過境,蒙萬家樓幾位有臉有面的爺們賞賜一席,咱們感謝不盡,我關八替那幫兄弟當面謝過。我業已交代明兒大早拔腿子。我看珍爺,這賽會麼,不……必……了。」 「哪兒的話,」珍爺說:「咱們只當是軟扣您三天,等賽會行過了再放八爺您上路……這回您可越不得獄了,這場賽會您非看不可。」 「我倒是無所謂的,」關八爺苦笑笑:「只是我手底下這夥子野性兄弟,活蹦活跳像花果山下來的猴精,我擔心萬一弄出岔子來,對保爺和您都不好交代。」 在酒席上,關八爺查點人數,十六個人缺了兩個,雷一炮說:「這兩個傢伙,一花眼功夫就背著人溜掉了,准是去看賽會去了。」 「您瞧八爺,」珍爺說:「兄弟猜得准,諸位老哥們既想看賽會,就早早兒的用了飯去罷,稍待一會兒,保爺怕也就要過來了。适才保爺跟舍妹菡英說起諸位來鎮,舍妹要我堅請諸位賞臉,看看她親自裝點的轎子。」 萬世珍說完話,關八爺附著雷一炮的耳朵說:「老哥,等歇要各人捎上嘴子——看樣子,萬一遇上四判官卷得來,各位都準備自保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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