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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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下離七棵柳樹……還有好遠?八爺。」雷一炮一張開嘴,沙雨就灌進喉嚨去。大麥騾子在路左噴著鼻,關八爺轉身背著風勢,圈起手筒答話說:「整廿裡,逆著風推車,還得足足走夠兩個時辰。」 「風太猛了!」雷一炮說。 「還好,」麥色騾子拂著尾,閃動一下,又竄進沙煙裡去,關八爺的聲音飄過來;「在關外,遇上漠風,逼得人在地上爬呢!」 天硬是夠昏黑的了;也不是黑,只是昏晦;風沙把人眼鎖得只剩一條縫,從睫毛影裡出去,壓根兒分不清哪兒是地哪兒是天?!鹽車緊緊挨著走,後一個隻望得見前一個聳起的脊背,沙粒像鬼靈般的在大襖面上跳躍著;沙粒咬住了膏了油的車軸,使軸唱的聲音裡也夾進格格軋軋的輾沙聲,而鹽車滾起來也仿佛沒有落霾前那麼溜滑了。 就在這一片昏晦裡,不時響著水鳥的鼓翼聲,黑鴉的驚聲和蘆葦的斷折聲,仿佛替暴雨般傾潑的風沙助勢,使人心裡格外的煩躁不安。鹽車輾過那些橫路的斷蘆,順著影影綽綽的路影兒朝前摸著走;時辰在一些沒講出口的詛咒中熬過去,風沙沒停,天可真的有些接近黑了啦! 「七棵柳樹該快到了罷?」石二矮子憋半晌,憋出一聲嗨歎來,聲音裡帶半分怨氣又加上些兒心急的巴望:「老子滿嘴全是沙子,像它娘剛吃了粉蒸肉似的。」 「少開口不就行了?」問老三掉臉說:「你實在憋不住嘴,也該照我這個樣兒,把臉背著風。」 「背著風?!」石二矮子說:「我這是跟你說話,可不是找大狗熊,他那張鍋貼臉又冷又硬,活像根驢×棒子,我懶得拿眼乜他!……,啐,倒楣沙子,全它娘打鼻孔撞進來的,我說……七棵柳樹在哪嘿呀?奶奶的。」 「還有十二裡,」向老三悶悶的:「不關緊可不是,腳底下發把勁,再淌一陣汗就到了。」 「qi,比它娘天邊還遠。」 「一壺酒早就晃蕩完了,」大狗熊在後頭說:「矮鬼你損我,我連它媽回嘴的精神全沒有。剛剛你提起粉蒸肉,我可又想你懷裡揣著的兔子來了。等歇靠在七棵柳樹,咱們就烤了它醮著鹽吃,你它媽要不分我一條後腿,瞧我不把你腦瓜砸進肚裡去。」 「玩笑少開。」領頭的雷一炮說:「這種霾天,使我想起四判官來。不定咱們會在前頭撞上。」 「我要是四判官,我它娘就會趁這種昏天捲進萬家樓。」向老三說:「四判官是條毒骨蛇,我曉得他的手段,老雷他說的不錯,雖說八爺他關照咱們少管閒事,可是四判官若想在咱們頭上拉屎,咱們非踢他屁股不可!」 「換我就不踢。」大狗熊一本正經的:「我它媽只當他是個老相公……」 「你真是個邪皮貨,」雷一炮罵說:「正經話也叫你給扯邪了,無怪人全罵你狗熊。」 又走了一晌時,風勢略為收煞了些,沙粒也不像夏夜蜢蟲般的紮臉了;月亮還沒見影兒,雲後也看不見星光,夜像一團潑墨似的籠罩下來,石二矮子正想再問七棵柳樹在哪兒,那邊關八爺的牲口掃了回來,一路傳告說:「腿子拐到路旁去,挨著靠上,七棵柳樹已經到了。」 石二矮子在一堆亂塚中使攮子刨出個野炊洞,折些枯枝燃起一堆火來,大狗熊真的殺了那只野兔,使蕩邊的濕泥糊在兔身上,用一根枯枝洞穿那野兔的肚腹,懸在火焰上燒烤起來。 人在趕路時不覺夜寒,反而滿身沁汗,等到一坐定,冷風收幹了汗氣,單覺半濕的褂襖冷冰冰的貼在肉上,凍得人牙關打戰;石二矮子剛升起火,一夥人就影影簇簇的攏過來了,有的啃著蔥卷的煎餅,有的喝著溫茶,大狗熊津津有味的翻動著火焰上的兔子,空氣裡滿溢著強烈的肉香味。 「向老三騎著八爺的牲口進圩子,怎麼好半晌還沒見轉來?」石二矮子說:「他再不來,咱們得先分這只兔子了。」 「先甭忙,噯,先甭忙……」大狗熊雖則口水漓漓的,卻還沒忘記什麼:「關八爺跟雷一炮還在那兒把著風呢,咱們樂個啥?……你們沒聽向老三說過——這兒是塊傷心地,當年六合幫,有廿一位老哥們力抗緝私營,全栽在這兒,你們看這些沒碑沒石沒姓的墳,全是跟咱們同一條道兒的,如今咱們蹲在這兒,想想當初景況,一顆心怕就涼了大半截兒了……啥好樂來?!」 「噯,我說大狗熊,」王大貴是個不常開口的,竟也說起話來:「這話要從旁人嘴裡吐出來,也許相襯些,怎麼你今晚也正經起來了?」 「人到正經地方,不正經行嗎?」大狗熊雖還在翻轉著野兔,兩手可有些兒打顫:「不談這些了,真個兒的,咱們粗人,嘴也鈍,挖不出心底下的意思來,就算我一時心裡泛了潮罷。」壓尾那一句,嗓子有些顫涼…… 一夥兒全都靜默著,沒人再接渣兒。 大狗熊把烤熟的野兔取在一旁,摸出短煙袋,裝上一鍋葉子菸,默默的吸起來,一亮一亮的煙鍋間的紅火映著他緊皺的濃眉。 「開心逗趣全是假的。」他在寂靜裡自語說:「我它媽說句扒心話,我它媽壓根兒就沒真……樂……過……一條命吊在鹽車把兒上,今夜是你的,明早就不是你的,黑棗碰上腦袋,翹著屁股啃野草,碰得好,有人捐口薄皮材,不然,只怕連根骨頭也填進狗肚去了……啥好樂來?當年雙槍羅老大那樣英雄法兒,現今也只落一堆黃土罷了!」 「你這人就這麼陰晴不定,」石二矮子說:「你也就甭說這些喪氣話,大夥胃口全叫你說倒了!」 「我自言自語也犯法?」大狗熊翻白兩眼說:「你甭那麼小心眼兒,我並不真想分你一條兔腿。」 飄搖的火焰慢慢穩住,風停了,沙也靜了,寒氣絲絲朝下落,落在人的脊背上,使一圈就火的人,不得不儘量蹲得離火近些。而關八爺和雷一炮倆人離開火堆很遠,關八爺兩手背抄在貂毛皮袍的袖籠兒裡,沿著七棵柳樹周圍踱著方步,雷一炮橫抬起一隻袖肘,擱在彎腰老柳的低矮的叉枝上,一隻腳勾住腿肚兒,朝遠處的黑裡乜望著。 「月亮出來了,八爺。」雷一炮說:「我覺得這些日子天有點反常,照理是前夜降濃霜,二天該是響晴天才對,怎麼夜夜落霜,大早卻又陰起來的?」 「湖蕩地,地勢凹,水氣多,」關八爺說:「在這兒,氣候是不按常理來的。老哥,人在這兒也一樣,當年咱們在這兒靠腿子,原以為天荒地遠,誰也沒料著緝私營會大隊跟著踩下來。」 「我懂得八爺您的意思。」雷一炮說。 關八爺抬頭望望雲縫裡的月亮,一團扁大的光燒亮那塊碎開的雲,朝上移升著,並看不見什麼月亮,只有那片亮雲被燒得白白的,像一池破裂的冰凍。 「並不是我多慮,老哥,」關八爺沉吟著:「假若當年我關八能跟羅老大一道兒躺在這塊地上,我也就沒有什麼好掛心的了。人活著在江湖上闖蕩,總有一筆絲毫不苟的恩……仇。說來這是我個人的私事,但我總時刻擔心會拖累到大夥頭上,即使拖累了一個,我也于心難安——我料准了四判官會在這幾天動手,除非我不碰上,不然,各位不要管事,我跟向老三——兩個六合幫的老人,卻不能袖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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