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要是有人自願幫你呢?那該死而無怨了罷?」

  「不談那個。」關八爺的聲音有些著惱:「至少,我還用不著人幫忙。我跟你說這話,是因你在如今這夥弟兄當中,要比較持重些,萬一叫我撂倒在萬家樓,拜託你無論如何,好生把這趟腿子領到地頭。我關八今夜晚,是言盡於此了!」

  雷一炮滿心有話,卻硬叫壓了回去,冷著臉,乾咽了兩口吐沫。天頂的雲塊終叫月光燒熔了一塊,露出幾顆疏朗的星子來。黝黯的星光和雲後的月光,總算朦朦朧朧的勾描出七棵古老的柳樹的黑影來,關八爺記得在萬家樓時聽人傳講過,這七棵柳樹還是兩百多年來,萬家二世祖——七個的兄弟親手栽植的,所以又稱做「兄弟柳」。這七棵彎腰老柳結成一個圓環,環心正罩住這條荒路,七棵樹靠得很密,如今是枝椏交搭著枝椏,有些竟壓合到一堆去了;這形象,正像一夥義氣干雲的好兄弟,發誓同生共死一個樣,冬來時枝椏相抱,共擁寒風,春來時迎春同綠,共用春光。可是望樹懷人,想著羅老大和一干兄弟,心就脹脹的,被一種火燒的恨意和愁情塞滿了。古往今來,有幾個江湖兄弟能同白首呢?

  「聽那邊,八爺。」雷一炮朝南指著:「向老三回來了!」

  關八爺打斷迷惘迎上去。

  「怎樣,老三,你見過保爺了?」

  向老三兜住牲口:「見過了,保爺說是儘管帶槍進圩子,如今是四面圩門整夜開放,萬家樓的人都說:『聽講四判官要卷萬家樓,咱們索興行賽會,讓那幫毛賊進來開開眼界呢!』」

  「行賽會?」關八爺特意又問了一遍。

  「可不是行賽會怎麼的?」向老三苦笑說:「萬家樓七房頭出了七個會班子,舞獅的,耍龍的,撐旱船賽鑼鼓的,鬥燈和亮彩轎的,全有了。咱們算是來得及時,聽說長房的保爺業爺,二房的小牯爺,七房的珍爺,三個班子最硬紮,賽起來,那才有得瞧呢。」

  「保爺還跟你說些什麼?」

  向老三下了牲口,把韁繩交還給關八爺:「保爺他說,聽說你親領六合幫下來,他高興極了,保爺在族中說你是頂豪強的好漢子,比當年羅老大更有威名,保爺又說舞會共有三夜,他要留六合幫三夜做證人,證實朱四判官是個牛皮筒子,他根本不敢晃晃萬家樓一塊磚頭……您覺得怎樣?八爺。」

  「吩咐弟兄立即拔腿子,雷一炮。」關八爺這才朝向老三一跺腳說:「我說老三,這可就糟了。」

  沒走過四十裡野蘆蕩,沒進過萬家樓的人,怎麼也不會相信萬家樓有這等威武X赫的氣勢,像海市蜃樓一般的升起,遮擋住一野浩浩的風沙。

  萬家樓這座人煙茂密花團錦簇的集鎮,建在野蘆蕩三裡的大平梁上,(注:平頂的高地。)六條大街十八條小巷星羅棋佈的織成一面蛛網,蛛網當中是座大廣場,廣場心矗立著那座象徵著萬家這族人遠祖榮光的石砌高樓。

  這座高樓是萬家宗祠的入口,兩邊連接著青磚翼牆。穿經廣場,爬上廿四級的麻石臺階,經過甬道般的樓心的拱門,正對著萬家宗祠祀奉祖先的一排五間正殿,樓高三丈六尺,共分三層,建築的形式刻意摹仿著古代城樓的模樣;樓身全是以灰麻石疊砌而成,中層朝外探開七尺寬的小飛簷,頂上是鐘樓,樓頂高聳,屋面一式嵌著碧色的琉璃瓦,斜斜飛起的四面簷角,全吊有古老的銅制風鈴。

  倘若遇上秋高氣爽的季節,過路的客旅們能夠在十裡外望得見那座高樓的尖頂,墨沉沉的輪廓凸出在浮臥的長卷白雲上;繞著那座聳立的高樓,是一片參差的瓦脊,層層疊起,一層比一層高,仿佛疊羅漢一樣。這些古老的家業,全是在萬家二世祖先七弟兄手上建造起來的,十六斤一塊的巨大青磚,只有明代的磚窯才能燒得出來;長房萬老爺子萬金標的宅子,座落在萬家樓對面的十字街口,其餘六房頭,每房各占一條大街,各房雇用的長工,短工,分租附近田地的佃戶,以及來此行商的外姓人,總有七八百戶人家,使這塊大平梁上的集鎮撐得起西北角一塊荒天。

  也正因萬家這一族赫赫的財勢,所以多少年來一直被黑道上的人覬覦著,在江湖上輾轉的傳說裡面,萬家的錢財是不可以數計的,說萬家樓上的正樑是黃銅鑄成的,梁中密封著萬家的傳家之寶,——兩顆乳鴿大的夜明珠;說萬家七房頭,每房的正屋四角,都埋著鎮宅的財寶,兩隻荷花缸兩隻荷花缸那麼樣一對一對的倒扣著,使糯米汁膠石灰嵌得嚴嚴的,缸裡全是些金塊子,銀錠子,紅紅的瑪瑙,白白的珍珠;說萬家的底財(大意指埋藏在地下的財寶。)要是化成銀洋撒出來,能使四十裡蘆葦蕩落三天的銀雨。

  誰當真見過來?!誰也沒眼見過,就連年歲輕輩份高,繼萬金標老爺子當了族長的萬世保,也覺得這些傳說未免過份誇張,荒緲得有些離了譜了。其實那些傳說倒不是毫無因由,單就人人能看得見的,萬家樓在此地各縣中確是沒人能比。萬家七房族的田地,能掛得出十來塊千頃牌子,百里之內,無處沒有萬家的田莊。萬家的倉糧,在前朝放過此地十八縣的大賬,萬家的騾馬牲畜總有好幾千匹,這些全是假不了的。

  怕只有萬家樓大門兩邊白梵石的守門獅子知道,就為了萬家一族赫赫的錢財,使萬家樓在這幾百年間經歷過多少憂患,多少滄桑。同治年間,此地大股悍匪總瓢把子鐵頭李士坤,嘯聚了一千多嘍羅撲打過萬家樓,雙方相持十來天,土匪數次撞進外線圩崗子,縱火燒掉老二房那條街,結果仍叫擋了回去,並沒摸得著萬家樓一塊石頭;土匪依仗著人多勢眾,改在大白天撲圩子,總飄把子李士坤頭纏大紅巾,光敞著大襖,舞動兩把單刀領頭沖,他手下的那些徒眾全都光著上身,紅巾紮額,一邊朝上湧,一邊發出驚天動地的怪吼。李士坤原以為攤開這種陣勢,不用真沖,也該嚇裂萬家人的心膽,財主人家麼,護著錢財抗拒小股毛賊倒是常事,如今大陣犯的來,萬家若是聰明懂事的,當真會顧錢不顧命?!……當時萬家守圩子的也只三百來人,七尊子母大炮,還不及土匪一半多。

  李士坤沖至圩口的木柵門前,停住身子朝圩裡開出盤子;「一萬二千兩銀子,只要萬家樓九牛身上拔下一毛,銀子抬出來就收兵。」萬家樓答得妙,說是只願花一千二百兩銀子,算是替李頭兒跟他手下人收屍。李士坤一聽氣炸了心肺,揮動兩把亮霍霍的單刀嚷著爬圩子,捲進去,只要遇上姓萬的,不論他是三尺童男二尺童女,一律開刀。話剛說完,圩上的子母炮響了,大蓬的鐵沙鐵蓮子跟鐵三角,硬朝鐵頭李士坤的腦殼上灑,仿佛要試試他那號稱的鐵頭是真是假?!可惜李士坤的腦瓜子不肯爭氣,叫轟成血肉模糊的爛西瓜。

  人無頭必死,鳥無頭必散;土匪散走後,萬家樓果真替土匪收屍落葬,連超度亡魂在內,硬是花掉一千二百兩銀子。那一回,若說對萬家樓有什麼傷損處,就是把老二房那一房族扯得寒傖些罷了。

  儘管白梵石的守門獅子不會講話,這類古老淒怖的故事,還是一代又一代的傳講下來,刻在萬家後輩族人的心上。

  鐵頭李士坤之後,也有過幾次,各股土匪為重利所誘,聯起膀子來犯過萬家樓,可惜連外線圩子也沒撲進來過,臨退時,多多少少總要留下幾個憨皮賴臉的屍首,仿佛苦一輩子,不睡睡萬家的棺材不甘心似的——從李士坤那回之後,萬家樓好像有了個不成文的例子,替土匪收棺不用薄皮材,一概用晉木的圓心十八段。

  經過這些事件,黑道上這才睜眼認清了,除非誰嫌腦袋放在脖子上礙事,要不然,活一天就甭動萬家樓的主意。足足也有幾十年,沒聽說土字型大小兒敢動萬家樓的點兒。尤獨在萬金標萬老爺子手上,萬家樓的聲勢不單鎮住了黑道上的人,更連北洋的那些將軍帥爺們也不買帳了。凡在萬家地面上,稅由萬家自家收,田糧由各房族照繳到萬老爺子手上,萬老爺子單為這些,設了個帳房。

  「哪處有荒年,哪處有災情,你們官裡發信來,我們萬家派人出去,直接放賑;姓萬的不會貪圖這筆錢糧。」萬老爺就沖著縣官說過:「如今這些將軍帥爺,誰夠得上是正經主兒?今兒生張,明兒熟魏,走馬燈似的轉;咱們萬家樓錢糧只有一筆,該交給誰?……錢糧到了他們手,不是買槍就是販土,(指鴉片煙土,)他們忍心擾民害民,我可忍不下心。我說話,就算數,誰不服,拉他人馬下來對對陣好了,只怕我膀子一舉,人槍一樣幾千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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