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狂風沙 | 上頁 下頁


  我關八隻身飄泊,沒牽沒掛,生是一片雲,死是一場霧,可是眼前這些兄弟,誰不是拖家帶眷,為求生才幹這一行,日日驚險,夜夜風霜,我可萬不能依自家血氣拖累他們。六合幫朝後走僻道,緝私營不惹到人頭上,決不找他們,三年也不可,五年也不可,北洋軍氣數一盡了,一聲散夥,各拾各的老行當去,誰還留戀這倒楣的響鹽車?!

  直到誰扳著手來斟酒,關八爺才從一刹沉迷裡醒過來,輕輕的「呵」了一聲。天過中晌時,雲不但沒退開,反而愈積愈厚,愈壓愈低了,風舞著漫天遍野的蘆花,像是一場大雪,那些白蒼蒼的蘆絮隨風舞進窗來,沾在人的衣上,袖上;弟兄們興高采烈的豁著拳,行著令,熙熙攘攘鬧成一片,誰有閒情獨抱一野的愁緒,慢慢品味灰雲低迷,北風緊急的天地中蘆絮輕飄的情境呢?這份情景在關八爺的眼裡擴大著,那慘澹的光景似乎全化成身後曾經經歷過的煙塵……

  「乾杯呀,八爺。」

  「來呀,乾杯呀,八爺。」向老三舉著酒盞伸過來,擺出等著碰杯的架勢:「我這不成材的老兄弟敬您一杯,瞧,您臉色陰陰的,悒個什麼勁兒?!」

  「我幹,向老三,」關八爺舉起酒來,一口飲盡了,緩緩的放下杯,捏住一片正飛過眼前的蘆花,又就在嘴邊,把它徐徐吹走了,那裡面隱藏著他道不出因由的嘆息。又轉面朝雷一炮說:「老哥,丘上那兩位,該替換下來喝一盅了。」

  瞧著雷一炮跟另一位弟兄拎著酒瓶跨出門,向老三也仿佛從關八爺的聲音裡感染到一些什麼,低下腦袋在沉思中把玩著酒盞,卷起舌尖打了個酒呃說:「當然羅,你是領腿子的人,得常朝遠處想,不比咱們迷裡迷糊撞日子,撞過一天就是一天。若是我心裡陰潮起來,我就會攫住酒,朝醉裡走,不會像你這樣鎖著眉頭。」

  向老三說著,又探手去摸酒壺吃,對方探出手來把他手背輕輕壓住了。

  「老哥,等卸了鹽,那時咱們哥們再泡進酒甕吧!」關八爺說:「再喝,甭說前頭還有個四判官,就是一路平平靜靜,只怕你那把腿子也會翻進草溝裡去了!」

  兩人說著話,又叫一陣哄堂大笑打斷了;原來喝得有五分醉意的大狗熊,硬把沒鼻子大爺和石二矮子兩個揪在一道兒比高矮,結果兩人一樣高,大狗熊就吸著口涎叫說:「石二,這回你可找著你爹了!」

  「結帳罷,沒鼻子大爺。」關八爺站起身,伸手掏出銀洋朝桌子上理開。沒鼻子大爺趕來捏起一塊,放在鼻洞上嗅嗅說:「嘿嘿,關八爺,您要不是個慣使假錢的,其餘的請裝回肚兜去,就只這一塊也就夠了。您臨走,我得有句話跟您說——四判官要卷掉萬家樓可不是空放的言語,他他,他……」老頭兒壓低嗓子說:「跟萬家樓裡頭人有勾結,是有人臥底的。」

  關八爺把沒鼻子大爺拉到客堂外面,也壓低嗓子說:「您怎知有人扒灰,有人進去臥底?!」

  「喏喏喏,我怎會不知道。」老頭兒聲音更小了:「前些時,四判官帶著一批人來這兒喝夜酒,其中有個壓低帽檐的傢伙就是萬家樓來的,騎著一匹白疊叉的黑騾子,他們說話的聲音雖小,我的耳朵還沒聾實呢!」

  「好呀!你個臭老不死的!」廚房裡那只母老虎可又吼起來了:「我叫您耳朵沒聾實?!沒聾實?!你一味胡言亂語,只消有一個字漏進四判官的耳眼,老不死的你瞧著罷,下回他們再回程,可就要喊你沒舌頭大爺了!」

  沒鼻子一聽裡面這一吼,急忙伸伸舌頭說:「實在抱歉,八爺,遇上這種婆娘,成天聽她這種吼勁,我倒寧願先做幾年沒耳朵大爺——落得清靜清靜。」

  而關八爺沒聽見這幾句詼諧話,他已經到大榆樹下去解他的牲口去了。突然記起一宗事,使關八爺覺得這矮老頭的話是句句可信的:十多年前,六合幫覆沒那天午間,一行人歇在小荒鋪兒裡,臨行時,沒鼻子大爺可不是半開玩笑的說過,要羅老大放機伶點兒,兩天前就有緝私營馬隊下來,勒馬在鋪後高丘上看望地勢的麼?!——可惜全身是膽的羅老大沒把那番話放在耳裡,如今想來只多添一番悔恨罷了!

  三裡灣小荒鋪過後,荒路就一直貼著野蘆蕩子朝前伸,愈走地勢愈低,這才算走進荒蕩的中心。漢子們趁著酒勁推車,腿底下分外有力,車下的軸唱聲和蘆梢上的風濤聲絞成一片,北面的蘆葦擋住風勢,使人不覺寒風,有幾個身強力壯的,竟把大襖也豁開了,氊帽也摘了,光著腦袋推車還自管嚷熱呢。

  這一路蘆花飄得更多,把車和人全給沾白了。

  車軸的銳響聲常把荒草間的野兔驚起來,一溜灰煙似的直射進蘆葦叢去,惹得灰雲下的蒼鷹低旋著,爆起一串無可奈何又極不甘心的啾鳴。黑色的大水鴉飛得很低,沉重的翅膀撲扇著,常弄折細脆的蘆梢,迸開一團白霧樣的蘆絮,細頸的魚顎子有翅就不愛飛,鹽車經過時,還站在原地不動,頸子一伸一伸,像要數清一共有幾輛車的樣子。也許這一路太荒涼了,大狗熊數過,他已經發現一路上竄過四十九隻野兔。

  「他娘的,肥得很!」他咽著口水說:「有那麼一隻下酒,也就沒的說了。」

  「八爺他關照過不准放槍,你光嘴饞有啥鳥用?」向老三說:「少想那些糊塗心思罷,心時實在潮得慌,後盤裡有煎餅,摸塊啃啃也好。」

  「喔!我操它個娘!」石二矮子大驚小怪這一叫,把人全嚇住了。

  「你它娘矮子矮,一肚子拐,又耍啥花樣!」

  「呵呵!我它娘要中頭彩!」石二矮一舉手,憑白的拎起一隻肥禿禿的野兔來,逗弄著:「小乖乖,你可真是曹操變的,說到你,你就找上門來了,怎麼睜大兩眼朝我襖兜裡蹦來?!」

  「咱們好兄弟可不是?!」後面的大狗熊這回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咽下去,讓它滴到襖襟上了:「咱倆是挺好挺好的兄弟了,二矮子,咱們說妥了要打平夥的,酒錢歸我的,就是你喝八斤也行,我它娘單中意這種肥肥的兔腿。」

  「我得停停車把它給縛住,」石二矮子樂得連聲音都變了:「這回到南邊,我得去多買些彩票啦。」

  「噯,我說,你們倆甭為一隻熊兔子在哪嘿窮樂了罷?!」雷一炮抬頭望望天色說:「這是怎麼弄的,天說黑就黑下來了?!」

  「喔,你是初經此道兒,這不是天黑,這是落霾了!」向老三平靜的說:「落霾了!」

  「落霾?」雷一炮說:「新鮮,我倒沒聽說過。」

  「各處說法兒不同,」向老三說:「咱們講落霾,在川鄂一帶就叫作落沙,有句俗話說:「霾是灰沙霧是水」在你們久走海岸的,可遇不上霾天。」

  「川鄂一帶落黃沙我倒耳聞過。」雷一炮說:「據說落沙全在冬天風季裡,北風卷過蒙古大沙漠,把無數遮天蔽日的黃沙捲進關內來,風勢轉弱了,黃沙降下來,比霧還濃,人在落沙天趕路,渾身積沙,活像沙地裡拔出的蘿蔔!

  「霾天也正是這樣兒,」向老三說:「只不過起霾處不是口外的沙漠地,卻是北邊的黃河灘罷了。霾天的風沙的顏色,是看著天色定的,要逗著晴天黃昏時,晚霞燒得烈,霾就成了紅霧,鄉野傳說紅霧主兵燹,其實就是沙霾,並不是水霧……要是逢陰天,黃沙被漫天灰雲一染,就成了灰黃帶黑的顏色。風朝低處掃來,那些沙粒就刷刷響,像大群生了翅的飛蝗一樣紮臉疼。」

  霾雲起在灰雲下麵,煙塵滾滾的壓住西北半形天,順著蕩蕩的風勢,來得排山倒海,煙塵愈滾愈低,終於和遠處的蘆梢接在一起,那種沙粒擊打在枯蘆葉上的響聲像無數刷刷揮動著的鞭子,打得人耳鼓發脹。

  「腿底加把勁罷,夥家,」大狗熊忙不過的把氊帽朝下拉,「瞧這種勁頭兒,沙粒能打麻人的臉。落霾天,趕路真不是味兒!」

  「你怕啥?!」石二矮子這可攫著機會了:「你那臉皮子八丈厚,錘子也紮不通,用不著小心火燭?對吧?!」

  「去你娘的矮鬼,」大狗熊酸不遛嘰的罵:「小心我使×摑腫你那張臭嘴頭兒!」

  霾雲飄過來,頭一陣猛密的沙雨刷辣辣的打在鹽車隊裡,也鎖住了那些愛聊天聒話的嘴巴,沒有霾沙顯不出風狂,沒有狂風顯不出沙疾,這陣子,風和沙兩相配搭上了;鹽車隊之外一片昏蒙,沙雨比重霧還濃,彌住天,遮住地,使人覺得一身除了慘黯之外,再沒有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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