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
九九 |
|
天陰沉沉的,大塊大塊的烏雲,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象要塌下來的破牆似的。迎面的寒風,呼呼地吹著,掀起密集的碎雪,撕扯著行人衣服,掃打著凍紫的臉面。雪野上最顯眼的是孤獨的墳墓和各種高叢的枯草及蓬蒿。狂風把枯草大把大把地拔出來,夾著碎雪,無情地摔向空中。蓬蒿的苦味也跟著傳佈開來。古老的落葉樹,樹枝凍得酥脆,被風吹打得克吱克吱響,時而有枝幹折落下地。而新楂上出現的綠汁,立刻又凍成了冰。 黑夜,是多末無情而寒冷!走路是多末艱難啊! 山來了。 山,冰雪的山峰,一個比一個高地矗立在夜空中。一片片的松林,雖是在黑夜,但在雪光下,還是非常醒目地顯出黑森森的影子。山上的風更大,松林裡發出巨大的怒吼聲,宛如海洋裡的驚濤在翻騰不停。上山的路本來就很陡,現在全被雪封住,更滑更難上了。 娘兒四個一步高一步低地向前挪動著腳步,有時還要把兩手插進深雪裡爬著走。她們常常迷失去向,不得不又折回來再找路走…… 娟子的體質再結實再健壯,可她那快要分娩的身子,怎麼能架得住這種折磨呢!如果是別人處在她的情況,在這種雪山路上,別說走,就是站也站不住呀!她身上早軟綿無力,血一陣陣湧到頭上,外面這樣冷,衣服裡卻被汗水浸透了。她咬著牙關,一手搭在妹妹肩上,有時還去拉弟弟一把,艱難地向山上爬。 德剛早就走不動了,兩隻小手,凍腫得和小饅頭似的。母親的痛苦比誰都重,但她看著孩子的樣子,比自己身上的痛楚更難受。她幾次要背他走,德剛卻知道,大姐自己就非常吃力,二姐背著被子,還要照料大姐,母親更是拿著所有帶來的吃用東西,怎麼能再背他呢?他每次都說:「不用,媽媽。我能爬。看哪,我馬上趕到二姐頭裡……」說著他真趕上去了。 現在孩子可真不行了。他在上一個陡坡時,手握不住小樹幹,一下子摔下去了。母親趕忙把他扶起來,心疼地握著那雙凍腫的小手,眼睛潮濕了。 「孩子,媽背你走。媽能背動。到了山頂就好啦!」 「不,媽媽。我能行。就是手不聽使喚了。媽,你給我暖和好手,就行啦!」 母親忙解開懷,把兒子的雙手靠到胸口上,用她熱炙的乳房,吸走兒子手上的冰冷。她雖感到象兩塊冰放在心上,涼得使她發麻,可是她是多末高興地覺著被溶化的冰水,一滴滴順著皮膚流走,那可愛的兩隻小手,從麻木中慢慢變得會動了啊…… 一家人艱難地爬上山頂,誰都很餓。找到一個背風地方,秀子折了些松枝鋪在雪上,大家坐下來吃點東西。 用雪和著炒麵,一口口向下嚥,唾沫也沒有了,牙齒根都冰麻了。母親抱著德剛,她含一口雪,等溶化成水後,就吐到炒麵上,叫兒子吃。 「媽,你吃。我自己能吃,不用你。」 「不,孩子。你小,別把牙涼壞了。」孩子還是不聽,她又說:「媽說的真話呀。你看,你姐姐我就叫她們自個吃,大人的牙不會壞呀。」母親嘴裡這樣說,她心裡何嘗不疼所有的孩子呢!可惜她只有一張嘴,沒有那末多的溫暖啊! 秀子吃得最甜,一氣吃下兩大把炒麵,又吞下一口雪,把嘴一擦就要去找水。母親忙阻止她。她怕孩子摔著,自己要去。但娟子又阻住母親,說:「媽,這末黑,山又陡,有水也找不著。少吃點就走吧,說不定下了山就有人家啦。」 秀子,這個永遠無愁無憂的女孩子,總是坐不住。她爬到高一點的地方,胳膊抱著一棵小松樹身,向西面山下望著。 在遙遠的那方,黑暗中有一片片火光,遍佈在各個地方。那火光一竄一跳地閃著,撕破無際的夜幕,似乎想衝破黑暗的束縛,飛騰出去。 秀子看著看著,眼睛潤濕了。她心想,那一定是鬼子燒的房子,自己的家也在那方向呀……一股傷心和憤恨湧上來,她不覺得寒風怎樣把她的頭髮甩來甩去,怎樣撲打她的臉。她迎著風,輕輕哼起歌來。聲音愈來愈大,在松濤的呼嘯中,更顯得悽愴而悲壯! 滿天的烏雲沒有月亮 寒風雪花打在身上 兩眼遙望出生的故鄉 有家難歸好悲傷 可恨的鬼子來掃蕩 滿山遍野是殺人場 數萬同胞無家歸 妻子離散淚汪汪 日本鬼子你別倡狂 中國人民你殺不光 我們有共產黨來領導 我們有…… 「秀子,秀子!」聽見母親叫,秀子擦擦眼睛,忙走下來。 母親愛惜地給她理理頭髮,說:「你怎麼啦,這大的風還站在高處,看把臉凍著了。還唱歌呢!」 「媽,我見咱那地方都起火了,想著想著就忍不住唱起來。」秀子很難受地說。 「唉!」母親歎著氣,「房子燒了是小事,眼下是保住人要緊啊!快收拾一下走吧,等天亮了就不好辦啦!」 大家剛走出幾步,德剛突然高興地叫起來:「媽,姐!看哪,那不是燈亮?是,有人家了!」 全家都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不遠的地方,從松樹縫中出現隱約的光亮。立刻都興奮起來,朝那裡奔去。 亮光越來越大,漸漸辨出是火光了。最後只離幾十步遠了。娟子突然停住,壓低聲說:「不對,不像是住家。看,那末些影子在動。聽,說的什麼?」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