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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敵人被打亂了陣,到處亂跑。所有的地雷都大顯了身手。

  沒等煙消,遊擊隊就飛快地進入山中了……

  在晚上,他們又在公路上挖個大地窖子,用樹枝草葉蓋好,上面再撒上雪,偽裝得一點痕跡沒有。

  敵人的運輸汽車瘋狂地奔來,崩騰一聲跌進去。後面的兩輛來不及煞車,猛撞在一起。遊擊隊員們沖出來,消滅了未撞死的敵人,把汽油澆到車上,放火焚燒……

  根據地的人們就是這樣來對付敵人的掃蕩,使敵人付出慘重的代價,象受傷的瘋狗,緩緩地爬動著。

  雪花紛飛,朔風叫嘯。破棉絮般的陰雲底下,逃難的人們呼呼拉拉向東跑。一家、一村、一區、一縣……宛如從每個山溝流出的小溪,一條條匯成大河大海,人們在一個環山的平原上集合了。人山人海,牛馬成群,鬧鬧嚷嚷,吵吵叫叫。

  人人臉上象陰沉的蒼天,布著愁雲,誰也沒了主意。敵人在後面一個勁地追,再向東跑,到了東海邊可怎麼辦呢?天下哪裡安全啊?!

  母親的一家,早同本村的人跑散了。她愁憂憂地望著混亂的人群,心裡象一堆亂草。她看著因身子已很沉不得不跟著她一起跑的娟子,很吃力地挺著肚子,頭上化了裝,卷著個髮髻,站在她身旁,就說:「坐下吧。站著不累嗎?唉,忘記聽杏莉她媽的話,躲在她洞裡許好些呐。」

  娟子坐到包袱上,摟著弟弟的肩膀,說:「媽,那也不一定好。洞是王柬芝挖的,誰知過去掃蕩時王竹去過沒有?再說藏在洞裡終久不是法子,被敵人發現了,抓死的。咱們還是想法和敵人轉,我看……」

  正說著,近處山上響起下雨般的槍聲。人們大亂了,象一窩被攪動的蜜蜂,向四面八方亂跑。大人叫,孩子哭,兒呀肉的,爹呀媽呀……響成一片。牲口失去主人,撒開蹄子,嗷嗷地嘶叫。草叢、樹林中的各種野獸,都被槍聲驅趕出來,直向人身上撞。鳥類的淒啼,更是震動人心。到處是生靈的奔逃,滿空間震響著驚怖的呼叫。

  秀子背著個大包袱,跑著跑著噗嗵一聲被什麼絆倒了,摔了一身雪,包袱也滾出老遠。她一看,哦!是個白兔子向她胯襠裡鑽。她兩手掐住,抱著就跑。一想起包袱,又轉回身去拿。可把母親急壞了,大叫著:「秀子!秀子!你不想活啦……」

  秀子也來不及了,扭頭就跟母親跑。

  槍聲更緊。子彈從耳旁嗖嗖飛過,噗噗落在腳前,掀起股股碎雪。跑著跑著就有人倒下去……

  德剛嚇哭了,娟子忙背著他跑。母親等人跑到一個草窪裡,裡面已經擠滿人,她們忙趴在蓋著雪的枯草上。

  隨著槍聲,漸漸聽到嘰哩呱啦的鬼子叫喊聲,馬蹄子、鐵釘子皮靴踏雪的格喳聲。

  人們渾身收緊,誰也不敢咳嗽一聲。抱孩子的母親把乳頭緊塞在孩子嘴裡。

  從這草窪的亂草孔隙中,可望見平原上的情景。

  平原上,白雪皚皚的平原上,正在進行殘暴的大屠殺。

  鬼子們騎在馬上,揮舞著鋼刀,瘋狂地追逐逃跑的人們,象砍瓜般一刀一個地砍殺著。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搖搖晃晃地跑著,她那雪白的長髮被風飄拂得撒在空中。一個鬼子趕上來,從她肩膀砍下去。她的身子分成兩段。老人似乎還要向前掙扎,一頭栽倒在地上。

  德剛哇一聲哭出來。母親忙用衣襟蒙住他的頭,緊緊抱著他。母子倆的心跳動在一起。人人都在痛苦地抽搐著身子……

  槍聲遠了。人們從各個角落爬出來,哭叫著找自己的親人。啊,親人!親人在哪裡呢?!

  一片潔淨的雪野,一刹變成淒涼的荒場。馬蹄子的痕跡和釘底皮靴的腳印,踩亂白雪,屍橫遍地,人們的血把雪都染紅了!

  哭,到處是哭聲!那幾個孩子在哭什麼?那血淋淋的屍首是誰?是他們的母親!一個女孩子抱著斷下的頭顱在血泊裡打滾,那是她的父親!那女人瘋了怎的?她不要命地撕自己的頭髮,兩手又抓進凍硬的土裡,已哭不出聲來了。瞧,她身旁的孩子已身斷幾塊了!……

  哭啊哭!哭昏蒼天,哭沒太陽!

  淚啊淚!流成黃河,攪渾長江!

  目睹這種景象,聽著這種哭聲,母親的全身都麻木了。身上一陣抽筋似的顫慄,心裡驟然襲來錐刺般的劇痛,頭一暈,一股濃血從胸中沖出口。她怕被孩子看見,急忙用腳挪些雪把血蓋著。她更緊地摟住懷裡的兒子!

  哭聲漸漸平靜下來,人們開始做下一步的打算。母親這才發覺,秀子不知什麼時候又把包袱背到身上,還有個兔子掛在一旁,就生氣地說:「你瘋啦,秀子!這時還要它幹麼?」

  秀子撅著嘴,不以為然地說:「等打走鬼子,回家包餃子吃呀!」

  她的天真,把周圍的人都逗笑了——這笑是多末苦澀淒然!一個抱孩子的女人,歎口氣說:「唉,傻孩子!家?人都不知死活了,哪還顧到想家啊?」「一定能回家,大嫂!」娟子插嘴說,口氣又堅定又親切。「象往常一樣,敵人剛上來很凶,過不久就被咱們打垮了。無論到什麼時候,咱們也不能忘掉家呀!」

  那女人略怔一刹,信任地看娟子一會,又深深歎口氣。

  怎麼辦呢?向哪裡去呢?

  娟子理著頭髮,向東看看。往東是一望無垠的平原,去的人又很多,她就對母親和大夥說:「我看咱們還是向西走吧,逃出敵人的『網』。不然老被鬼子追著,終久要遭殃。再說東面一馬平坡,沒有山地好藏,咱又不熟,還是到咱們本地的山上好些。」

  有些人也說這樣對,死也要埋在家鄉土裡,母親也說是。

  於是,一群人又折返回來了……

  走著走著又被沖散,母親一家人落了單。

  夜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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