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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燈光下,母親坐在一旁,端詳著大口大口吃著飯的丈夫。他老了,真是老了。他的嘴唇上下蓄著雜亂的鬍鬚,突出的前額和眼角上刻滿深密的皺紋,裡面像是藏著無數的苦難和驚險。那雙本來發著倔強光芒的眼睛,添上許多倦困和呆滯成份。他的背有點駝,看起來還健壯。他穿得很襤褸,那飽經風霜粗糙的臉上,到處有著痛苦的痕跡,但卻沒有頹喪的表示。從他的動作上,發現不了一點遲鈍、衰弱的表示,依然是剛健有力的。

  母親端詳著丈夫,想著他剛才說的這幾年在關外流浪、當伐木工、泥瓦匠的困苦生活,想著他一聽說王唯一被鬥後那種激動、興奮的表情,心想:「才四十幾歲的人哪!外貌變了,可他的心倒還是那末硬實……」她想笑,眼裡卻湧出淚水。她想哭,臉上卻顯出笑容。她太高興了,她是悲慟著高興啊!

  母親剛從河裡洗完衣服回來,冰底下的水把她的兩手浸得透紅。她把衣服都晾在鐵條上後,在前襟上把手擦了擦,又靠在嘴上哈了哈,看看偏西的太陽,就走進屋去。

  冬天的嚴寒雖然統治著大地,但也有它達不到的角落。午後的太陽,暖和和地照著,這個不大的四合院落,沒有一點風,充滿了陽光。屋簷底下掛著幾串金黃的包米穗,在閃閃發光。屋頂上的積雪在慢慢溶化,雪水順著茅草一滴滴掉下來,打擊著扣在牆根下的鐵水桶的底子,發出均勻的嘡嘡聲。

  母親盤腿坐在院子裡的稻草蒲團上,在縫一雙用兔子皮當棉花的黑棉鞋。鞋已做好一隻,另一隻也只剩下幾針沒縫了。

  丈夫的回來,使母親變得年青而愉快。在她臉上,時常泛起紅潤的光澤。那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時常現出雖然乾枯可是幸福的微笑。乾澀的眼裡也增加了水份。這不是純粹的因為她不再是沒有丈夫的妻子,生活的重擔他挑去了一部分,她可以少去上山下地的緣故,不,不是的。更重要的是她做妻子的多年為丈夫的命運擔憂的心被解放了。是她的丈夫已回到她的身邊,並且按照她的心願,他很快明白了只有跟著共產黨、八路軍走才有活路,毫不遲疑地參加到鬥爭裡去,和她和子女們走上一條道路。

  真的,被人逼走的仁義,回來後幾乎一點沒有猶豫,就參加到抗日鬥爭的行列裡。在外數年受到的壓榨,使他更覺得沒有窮人活下去的路,非拿起武器拚不可。他本想偷偷回來用祖傳的那支土槍先把王唯一幹掉,逼到沒路走,上山當「紅鬍子」也好。誰知他還沒到家,就聽說家鄉大變了,到家後,從老婆孩子的口中,詳細瞭解了家鄉變化的經過,是共產黨、八路軍給他報了仇雪了恨,救了他全家,這是他自己永遠沒有力量來辦到的。他象一條在沙灘上幹得要死的魚兒,一旦捲進大浪裡,立時就感到它和水永遠不能分離。他下定決心,從此跟著共產黨,和妻子、兒女還有許許多多同命運的人,一塊生活,一塊戰鬥,他認准了這條活命的道路,革命的道路……

  在幸福的浪頭上,很容易回溯起痛苦的過去,聯想到這幸福的來源。是誰離散他們,又是誰使他們得到團圓?在這個苦難的歷程中,又有了些什麼變化呢?

  母親想起這一切,更感到如果沒有共產黨、八路軍,丈夫是回不來的。家,不知早流散到哪裡去,哪還會有家呢!

  想起過去的苦,就越覺得現在甜。

  暖和和的陽光浴洗著母親的全身,她感到很舒適,和春天的天氣差不多。心裡愈來愈高興,隨著屋簷上滴下來的水珠有節奏地擊打著鐵桶的聲音,不知不覺地用輕細的鼻音,哼起她當閨女時常唱的四季歌來。這在她出嫁以來,真還是第一次呢!

  春季裡來暖洋洋
  閨女繡房針線忙
  繡一朵紅花綠葉配呀
  一隻蜜蜂飛進房
  夏季裡來活兒忙
  閨女河裡洗衣裳
  清清的流水波連波呀
  魚兒戲水對成雙
  秋季裡來穀上場
  閨女場上簸穀糠
  谷米穀殼兒難分開呀
  但願嫁個知心郎
  冬季裡來雪茫茫
  閨女給郎縫衣裳
  不量身裁衣難合體呀
  沒見郎面淚汪汪

  在母親唱著的同時,那秀子和德剛領著哥哥走近門口。秀子一聽歌聲,忙向他倆擺擺手,叫他們放輕腳步。她探頭向門裡一望,忙回頭笑笑,向哥哥悄聲說:「真新鮮,媽還會唱歌呢。你聽多好聽!」

  德強也笑了,剛要邁過門檻,被秀子一把擋住。她踮起腳神秘地向哥哥的耳朵邊咕嚕幾句,德強瞅著她只是微笑,搖搖頭。秀子又彎腰向德剛嘀咕幾句,德剛連忙點頭。

  等母親一唱完,秀子大聲喊道:「好不好?」

  「好!」德剛用力叫著。

  「妙不妙?」

  「妙!」

  「再來一個要不要?」

  「要!」

  這可使母親吃了一驚。一抬頭,見是孩子們笑著跑進來,母親頓時臉紅了。剛要責備秀子,可一發現德強走進來,忙起身迎上去,驚喜地說:「噯呀,我的孩子!什麼風把你吹到我跟前來了?媽想也想不到啊!」

  「媽!叫你想不到才更高興呢!媽,你還會唱歌呀,我真沒聽到過。」德強高興地拉著母親的手,見母親從來未有的神采煥發的面容,更有說不出的喜悅。

  「媽,你唱得真好聽!再唱一個吧。」德剛抱著母親的大腿,撒嬌地說。

  「哎,這下可叫你們羞著媽了。其實呀,我倒真會唱些歌呢。等以後有工夫再唱吧。」母親紅著臉,笑嘻嘻地說。又看著秀子拿的背包卷,向德強問道:「怎麼,你要來家多住幾天嗎?」

  「不是,媽!」秀子接著回答,「俺哥中學畢業了,在縣上青救會工作,還是全縣的兒童團長哩!」

  「哦,這末快!」母親緊看著德強。

  「是,媽。我成績好點,一連跳了好幾級。」德強倒有些靦腆起來,接著又說:「我這是到區上去,順路來家看看。聽妹妹說我爹回來了,他在哪呢?」

  「他呀,吃過飯到區上開會去啦!」母親答道。

  「哥,咱爹回來就當上幹部啦,是副農救會長哩!」德剛高興地告訴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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