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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褐黃色的泥牆被燈光映得忽明忽暗,在母子三人的目光下,喜蛛一直向上爬去。它爬得越高,母子三人的心跳得也越快,最後它忽然停住,向北面挪著步……母親和兩個孩子幾乎同時要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可是喜蛛忽又怔住,接著掉轉頭,迅速地向南——它的窩巢的所在地爬去。

  母親帶著明顯的快慰舒了口氣,但當她看著孩子們的狂喜神情,又覺得自己的這種心情是孩子氣的,於是,嘴唇兩旁的深細皺紋動了動,苦笑了一下。

  吃完晚飯,安頓孩子們睡下以後,母親今晚破例地沒坐上織布機,也躺下了。

  風,永不平息的風,掠過波濤洶湧的海面,旋過蓋著厚雪的群山,穿過層層濃密的森林,好似勝利者凱旋地般在只有星兒是觀眾的冬夜裡,盡情地在山村中狂舞、呼嘯。

  家,多末溫暖可愛的家啊!

  孩子們都酣睡在燒得炙熱的炕上,屋裡安靜得連老鼠的走路聲都沒有。

  母親瞅著被雪映得發亮的窗紙,老是睡不著。

  吃晚飯時孩子們想念父親的情景,還在母親腦海裡翻騰,使她想起丈夫。不,應該說她的心永遠是在想著他的。

  幾年來,發生著各種新鮮變革的生活,深深吸引了她,把她帶入新的時代,捲進鬥爭的漩渦裡。她對兒子、閨女、姜永泉和許多人的擔心與熱愛,代替了她對丈夫的思念。然而,在她心靈的最深處,埋藏著怎樣大的痛楚和悲哀啊!每當她在閃爍的燈光下,端詳著睡去的子女的臉,目視著他們那同父親一樣稍突出的寬敞前額時,她就要停止針線,擦著眼淚,良久地默默地凝思……過去的事就又會湧上心頭。

  「……他這時能在哪兒呢?還活著?或許出門就死了。也許路上遇著風暴,船翻了,沉到海底……不,他會活著。他知道有家,有老婆孩子,她們都需要他啊!他有仇還沒有報啊……關東最冷了,聽說到冬天剛出口的唾沫就會凍成冰,有人給他縫衣服嗎?是誰給他縫……他會不會跟上別的女人把家忘了?不,不會的,他不是那種人。那他為什麼不捎信回來呢?是的,兵荒馬亂地不能捎。他不知道家鄉解放了,也不知道王唯一死了!是的,他全不知道。誰會告訴他呢……」母親自問自答紊亂地想著,結果還是絕望地閉上滿盈淚水的眼睛。擠出來的眼淚,浸濕了枕頭。

  喜蛛沒有送來喜訊,這樣的不眠的夜晚,母親繼續煎熬著。但,畢竟熬到頭了!

  過了一些日子,一個大雪紛紛的夜裡,幾下模糊的敲窗聲,把母親從睡夢中驚醒。細耳一聽,原來是呼呼的北風吹打窗戶。她以為是自己過敏,歎了口氣,又倦困地閉上眼睛。

  「咚咚咚!」

  這下她聽得很真切,急忙爬起來,一面問:「誰呀?」

  「是我……」一聲低沉粗沙的男人聲,顫抖地傳進來。

  母親不覺一怔。這聲音有點熟悉,又很模糊。她急忙下了炕。

  當她拉開朝北山的活動後窗時,一股夾著碎雪的寒風,直沖進母親沒來得及扣上衣紐的暖懷裡。在此同時,跳進來一個滿身是雪的人。

  母親看不清對方的面孔,可是從這和六年前向窗外跳出去時一模一樣的動作上,母親辨別出來人是誰,她情不自禁地驚呼道:「啊!是你?!娟子她爹!」

  沒等回答,母親全身象沒有了筋骨,癱瘓地靠在站在黑暗裡那人的懷裡。母親身上的溫暖,熔化了丈夫身上的冰雪。從她眼裡流下的熱淚,匯合著他身上的雪水,一塊流下來!

  顯然,仁義更激動,好一會,他才很費力地說出:「你,你們都還活著?!」

  「活著。都活著!」她急忙回答。

  「世道真、真變啦?!」

  「變啦。真變啦!」

  母親覺看有幾顆粗大的淚珠,沉重地打在臉腮上。仁義全身抖索著,在漸漸軟下去……

  母親拉住他,趕忙讓他坐到炕上。點上燈後,她又是眼淚又是笑容,對還睡著的孩子叫道:「秀子,德剛!快起來,你爹回來啦!」

  秀子立刻爬起來,揉著眼睛,一見到父親,兩手緊抱住他的大手,狂喜地叫道:「爹,爹!你可回來了!俺想你……」說著扭回身擦著眼睛。

  仁義摸著女兒的頭髮,嘴唇動了動,用力地笑著說:「秀子,爹回來了。別哭。看凍著……」說著拿過棉襖披在女兒身上。

  母親閉著嘴,瞅著父女倆的悲喜感情,心裡有說不出的千頭萬緒。

  德剛還在睡著。仁義兩手撐在他的枕頭兩端,俯著頭端詳兒子的臉好一會。母親走上來剛叫一聲:「德剛……」仁義立刻制止住她。他想多看看兒子的面容啊!

  德剛已睜開大眼睛,看到在看他的人,他很驚訝,擦擦眼睛爬起來,向母親叫道:「媽,這是誰呀?」

  仁義一把抱起兒子,激動地說:「德剛!不認得我了?不認得爹啦?!」

  德剛抱著父親的脖子,看了好一會,才高興地說:「是你?爹,是你!你不象早先了,我想著你沒有鬍子呀!

  媽也從來沒說爹有鬍子。」

  「你記性真不差,我走你才四歲呀!唉,爹老了……」

  母親苦楚地微笑一笑,對秀子說:

  秀子,燒火吧,做飯你爹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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