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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不只是在會上他受到上級的批評和娟子的苦心說服使他認識到自己做錯了。而是在和母親吵過之後,他就覺得自己對她太粗暴,太無禮了。他看到母親當時的憤怒樣子,就想起她被敵人折磨過的身體,她一向對工作的積極……開始同情起她來。但他感到自己的作法還是對的,而母親是心軟,太重感情了,所以分不清誰是誰非。出於關懷,他中午就去找母親,想向她陪陪不是,解釋解釋他對她不該發火,向她講講道理;但當他走進屋裡時,只見兩個孩子在吃剩飯。一問,他才明白母親到區上去了。秀子還告訴他,媽媽為花子姑的事被人打過後,一夜沒睡著,牙和心都在發痛……

  慶林開始考慮,母親為花子的事為什麼這樣挺身而出呢?她的身子那樣壞,又把孩子撂在家裡,爬山越嶺地去奔波,又為什麼?……難道這一切只是為了花子是她的近門,老起是救她丈夫的恩人嗎?

  慶林越想越對自己的作法發生了懷疑,特別是母親質問他的那句話:「這樣對付受苦人,良心過得去嗎?」更使他心裡不安。當時他在火頭上根本沒體會她話裡的意思,這時卻越想越感到話裡含的意深重。是的,母親是憑一顆純樸的良心來辦事的,可自己這個共產黨員,卻還在認封建社會的老理,沒憑共產黨員的良心——對窮人有好處的良心去辦事……

  慶林進門後,屋裡靜悄悄的。他輕輕走到炕前,見母親蓋著被子臉朝裡躺著。淡黃的燈光照著她那灰裡帶白的蓬發,身子在微微地抽動。

  慶林的眼睛頓時潮濕了。他輕聲叫道:「嫂子!」

  「誰?」母親翻過身來,一見是他,忙要坐起來。

  「別起來,嫂子!我來看看你……」

  母親還是起來了。看得出疼痛緊抓她的心。她皺起眉頭,強笑著說:「快坐吧,慶林兄弟!我沒什麼,只是有點點累,想躺一會。秀子,」母親向西間叫道,「快倒水給你叔喝。」

  「不用,別下來啦,秀子。」慶林坐在炕沿上,看了母親一會,才很傷心地歎口氣:「唉!嫂子,都是我錯啦!嫂子,我真對不起你……」

  「快算了吧,大兄弟!」母親見他難過,心裡很不好受,忙插斷他的話說。「其實呀,也是我不好,生起氣來說話沒輕重,在那末多人跟前,你怎麼吃得住?唉,我也是真急眼啦。算好,事情過去就好啦!」母親身上疼得不得不吸口冷氣。

  「嫂子,你這說哪裡話!」慶林更加感動。他在人眼前給她那末多氣受,說的話簡直是挖苦她,可是她一點不怨他,倒說自己不好。慶林激動地說:「嫂子,這回我可受大教訓啦!象你說的,辦事要處處講良心。要看是對什麼人,對誰有好處。要是光憑一股衝勁,事情很容易做壞的。」

  「唉,我一個老婆子懂個什麼?」母親把頭靠在牆上,聲音很輕地說。「我是想人都有顆心,將人心,比自心,遇事替別人想想,把別人的事放到自己身上比比,看看該怎麼做才對,這樣做倒不一定錯。我就覺著,咱們共產黨的章程是不會屈枉好人的,倒是處處為受苦受難的人辦好事。若是對好人有好處,那只管辦,沒有錯。大兄弟,你說對嗎?」

  「對,對,嫂子!這一回我算真懂得了遇事要前前後後都想到,不能認死理,跟著一面跑。」慶林站起來說,「明天開群眾大會,我當場向起子陪不是。還要向大家宣傳,都換換封建腦筋,堅決為好人的事撐腰!」

  過了些日子,花子的身體好後,到政府和那買賣的婚姻一刀兩斷,回來就和老起正式結了婚。婚後,兩人抱著孩子,來到母親家裡。老起感激地說:「大嫂,虧你啊!救出她娘倆。現時不興磕頭,要不我一準給你磕二十四個響頭,來答謝你……」

  「呀,可別這末說啦,」母親趕忙說,「這都是共產黨的恩德啊!」她又習慣地對自己稱呼說:「我一個老婆子有多大能耐呢?」

  「大嫂,你就給這孩子起個名吧!」花子激動地說。

  母親接過孩子,雖是不滿月生下來的,可是個大骨膀的女娃娃。她尋思一回,面帶笑容說:「好吧,我就給好閨女起個名。孩子是解放後生的,沒有共產黨、八路軍,她也不能活著。對,就叫她『解放』吧。她長大也好跟著共產黨,去解放和她爹媽一樣的受苦人!」

  老起激動地把女兒高擎到頭上,歡喜若狂地叫道:「解放,解放!真解放啦!……」

  外孫女剛大一些,四大爺就時常抱著她高高地站在街頭的石頭上。他用鬍鬚親她的小嫩臉蛋,孩子被刺弄得亂抓他的鬍子。老頭子佈滿皺紋的臉上,幸福地笑開了花。

  有幾個俏皮的小夥子見到,故意打趣他說:「哈,大爺!這閨女家的能有什麼出息呀?」

  四大爺卻不理會這句以前他常掛在嘴上的話,驕傲地回駁道:「去你的吧!俺孫女長大了,准比你們這些毛小子強!」

  【第十六章】

  「媽,看!喜蛛,喜蛛①!」德剛叫著放下飯碗,急爬到炕裡面,把一個從牆上爬下來的口裡吐出一根長絲的小喜蛛輕輕捉住,兩手捧著送到母親跟前,「你看,媽!它還吐著絲哩。

  人都說喜蛛是夜報喜晨報財,媽,是嗎?」

  ①喜蛛——蜘蛛的一種。很小。專在屋裡結網。

  母親看著兒子興致勃勃的神氣,喜愛地笑一笑,說:「是啦。這時是晚上,想必它報喜來了。」

  「對,是報喜!它報什麼喜呢?」德剛更加興奮,兩手不停地動著,不讓喜蛛跑掉。

  「噢,」母親隨口應道,「怕是你哥姐他們哪一個要回家來啦。」

  「哼,媽!你還迷信呐。」秀子在鍋裡盛一碗飯端著回到炕上,反駁著母親;又對弟弟說:「你呢?還是個兒童團員呐,就信些沒影的瞎話!」「現在不是開會,又不是工作,你是團長也管不著我!」德剛不服氣地回駁姐姐,又認真地對母親說:「媽,往常我哥姐回來,我從沒看到有喜蛛來送訊,我看這次一準是大喜事,說不定是我爹要回來哩!」

  「你爹!?」母親禁不住重複一聲兒子的話,接著又閉上嘴,微微搖搖頭。

  「哎,說不定我爹真會回來,」秀子也忘了反對「迷信」興奮地說道,「昨夜裡我還做個夢,夢見我爹正朝家走著……」

  「噯,噯,它跑了,喜蛛跑了!」德剛叫著去捉已經爬到牆跟的喜蛛。

  秀子也不說她的夢了,湊過來把德剛的手拉住,說:「別抓它,別抓它!看它自己向哪兒跑,看它向哪兒跑!」

  「那有什麼用呢?」德剛不懂。

  「你看吧。它要是向南跑,就是咱爹要回來;向別處就不是了。」

  「那又為什麼呢?」

  「傻瓜。咱爹不是到東北去的嗎?東北在咱北面,要回來還不是向南走嗎?」

  母親剛上來沒興味地聽著她姊弟倆的話,可被秀子這一說,也不由地去瞧著那只喜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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