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九一


  她憤怒地指著母老虎,嚴厲地說:「你那嘴乾淨點。這不是你撒潑的地方!太陽底下你別認錯黑白,早不是你說這些話的日子啦!有理到咱人民政府去講,你胡口傷人就是不明理!」

  那刁婆子象當頭挨了一悶棍,怔楞著說不出話來。她沒料到看樣子是那末懦弱老實的女人,會有這一著。她惱羞成怒,野性大發,揮舞著兩隻手就去抓花子。

  母親挺胸阻擋。母老虎一把抓住母親的前襟,猛地一揪,嘩啦一聲撕下一大塊。母親的胸脯也被她尖長的指甲,剜出紅紅的血來。

  母親真火起來,搡了她一把。

  「噯喲喲!可了不得啦……打殺人啦……」母老虎一腚坐在地上,高聲地瞎哭亂叫,接著又向母親和花子撲去。

  她領的一幫門裡人,隨聲齊打忽地沖上來。

  王官莊來看熱鬧的,大都是女人和小孩子——男人都上山下地幹活去了——一看要動搶,又把母親打了,有的就上來幫忙。玉子早擠上前,猛推那母老虎……

  就這樣,一方要搶花子;一方護住不放:三推兩扯地打起來了……

  母親的衣服又被撕碎幾處,胳膊上還挨了打,但她死護住花子不放。

  到底架不住男人有力,他們生撕活扯地把花子拖到院子裡,綁到毛驢上。

  那母老虎餘恨未消,拾起根糞叉子回到屋來,劈哩啪啦、砰砰叭叭砸了一些盆盆罐罐,碗碗碟碟,這才領著一夥人,架著花子忽忽拉拉出了村。

  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大媽!大媽……」玉子趕忙又把門開開,看著母親消失在星光下的背影,急促地叫道。

  幹部們都你看我,我瞅他地怔在屋子裡,情緒激動而緊張,長時地沉默著。

  老德順犧牲後,玉秋又調到行政村任村長去了,王官莊的村長和黨支部書記,就由慶林來擔任。他是個中等年紀,念過私塾,正直能幹的人;可是生性固執,遇事缺乏全面考慮,好憑主觀辦事。

  花子的事轟動了全村。大多數人都表示憤慨,同情的人是少數。在這種情況下,幹部們召開會議,要對這事做出處理。

  母親把知道的詳情向幹部們講了。她當然希望他們馬上設法挽救花子,把事情趕快提到區上去,好做處置。她知道那刁婆子會怎樣來對待花子的啊!

  但出乎母親的意料,幹部們大多數並不同情花子、老起,卻抱著異常憤怒的態度,強調事實本身造成的壞影響,和它壞的一方面。這使母親非常痛心,以致氣憤地離開會場。其實她並不是幹部,也從來沒做過干預幹部們的事這次是她為這事真焦急了。

  母親離開後,在慶林的主持下,通過了他們認為是對的決議。雖說玉子等幾個人是反對的。

  母親回家後,照例坐上織布機。她本來能把粗布織成細布一樣的手,今晚上卻變得笨拙了,常常斷線。梭不聽使喚,撐子老往下掉,機子也發不出象往常那樣節奏均勻的響聲了。

  這一不是被那刁婆子剜破的傷處在火辣辣的痛,二不是由於激怒心痛病又發作起來,而是那好姑娘飽含淚水的渴求眼睛還在看著她,那刁婆子的惡毒罵聲還在她腦海裡回縈,為一個好人的命運的擔憂在緊抓她的心……

  母親煩躁地停下機,緊緊地鎖著眉毛,兩眼凝視著掛在機杆上的豆油燈。住了好一會,她一面卸著圍帶下機,一面堅定地自語道:「好人,因為是好人的事,我一定要去辦!我要管,管到底」!

  「秀子,吃過飯,我把剩下的放在鍋裡,晌午你回來燒把火熱一熱,和你兄弟倆吃。記下啦?」母親邊吃早飯,邊囑咐女兒。

  「媽,你要上哪去?」秀子問。

  「我上區裡去一趟。」

  「媽,不去,我不讓你去!」德剛偎在母親腿上,撒嬌地說。

  「啊,這末大啦,還離不開我的身。晚上我就回來呀!」

  「那我也跟你去,好嗎,媽?」德剛央求道。

  「別使性啦,你要念書呀。」

  「不,媽!停一天沒關係。我要跟你去看姐姐。」德剛放下碗筷,趴在母親身上。

  母親把他拉下來,給他挾塊菜放進碗裡,把碗筷送到他手中:「快吃吧,好上學啦。好好聽話,以後要學著離開媽些啦。

  人一輩子還能老守著娘,我死了你怎麼辦?」

  「媽,你不會死。媽老活著。」德剛天真地說,又吃起飯來。

  母親看著孩子的神氣,不自覺地苦笑一下。

  「媽,到區上這末遠,淨是山路,你不累壞啦?還是我請天假去吧。」秀子已知道疼母親了。

  「沒什麼,我慢慢走吧。這事你可辦不了,還非我去不可啦。」

  「什麼事這末要緊?」秀子瞪著眼問。

  「唉,是為你花子姑的事呀!」

  「那還用你跑腿?」

  「怎麼不用?」母親認真地對女兒說:「秀子,你也要記著,為好人辦事,不管有多少人反對,自己吃多少苦,也要去辦。

  別害怕,別偷懶。」

  「嗯。」秀子象明白又象迷惑地緊看著母親。

  孩子走後,母親收拾了一下,罩上一件乾淨褂子,對著鏡子攏了幾把頭髮,把髮髻紮緊些……她剛要出門,秀子喘吁吁地跑回來,扯著她的衣袖,驚恐地叫道:「媽,媽!要遊街!要游起子叔的街啦!」

  母親知道什麼叫「遊街」,大嚇一跳,急忙跟著女兒奔向大街。

  老起的胳膊被反綁著,頭上戴著用白紙紮的大帽子,上面墨筆寫著:「我是流氓」四個大字。他見到母親,羞慚地低下頭。

  開會的人們都亂了,急著向外擁。

  杏莉母親抱著孩子,一見母親,忙迎上來,紅著眼圈悲哀地說:「大嫂,你看這可怎麼好哇,怪疼人的!」

  母親的眼睛早模糊了,她費好大力氣才找到慶林,衝口質問道:「慶林兄弟!你這是幹什麼?!」

  慶林見母親來了,身上還穿著一件洗得乾乾淨淨、漿褶得熨熨貼貼、補了幾個補釘的淺藍色粗布褂子,看樣子象要出門。他心裡一怔,就笑著說:「嫂子,你要出門嗎?你還不知道,就是為他們的事嘛。」「知道。我比你知道得清楚些!慶林兄弟!你全想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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