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苦菜花 | 上頁 下頁 |
九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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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爺本來對抗日很有些認識,還當上抗、烈屬代表,大小也是個幹部了;但他對男女的事還多半按著老腦筋的看法。雖說知道閨女掉進火坑裡,他也不願孩子痛苦,可是遵從道德倫理是他永遠不變的生活準則。說實在的,他的封建思想還很嚴重哩。他一聽到這個風言,可真氣炸了。昨晚上他從山裡回來,就把花子狠罵了一頓,不是看女兒病得可憐,他真要動手打她了。 老頭子逼問花子男的是誰,他要掄起鐝頭去找他拚命。花子可始終咬著牙不肯說。 今早上四大爺氣得飯也沒吃就上山去了。臨走時,他又罵了一頓,警告花子:要麼把孩子打掉,還可遮遮醜;要麼馬上回婆家去,不准再在家裡得一天。 花子的兩眼哭腫得和熟透的桃子似的。父親走後,又嗚嗚哭了一陣。她越想越沒法越覺得太丟人越覺得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她越哭越傷心,越覺得命苦越覺得沒臉見人,沒路走…… 她哭著哭著猛然斂住聲音,頭慢慢從被淚水浸濕的被子上抬起來。嘴唇抽噎著,身子搐動著,兩眼直直地順著土牆向上看去。驀然,她渾身一震,睜大眼睛,可怕地盯著那古老的被煙熏得烏黑、掛滿灰塵的梁頭。接著她心一橫,把牙一咬,抓起父親由於生氣而忘記束的腰帶,自言自語地說:「婆家,我死也不去!孩子我不打,我沒那狠心,要死和我一塊死!起子,我留著你的臉!死了我情願……」說著說著一陣心酸,又趴在被上慟哭起來。「天哪!想不到解放了,我還會這末死去!」她心中在反抗;可是立刻又狠起來:「該死!誰叫我不正經!我哪夠個共產黨員?啊,別再活下去丟人,快死了吧!」 花子尋死的想法由衝動變成唯一的決心。她迅速地跳下炕去閂上門、踏著半截牆壁台,把腰帶向梁頭上搭去。上面的灰塵唰唰落下來,撒在她黑亮的頭髮上。她趕忙捂著眼睛躲開,但接著又抓起帶子,心裡針刺般地想:「唉,命都不要啦!還怕灰迷眼……」她怕想下去再動搖決心,就趕忙把繩子拴好…… 正當花子把死神套在脖頸上時,突然響起推門聲!接著傳來在她聽來是多末親切多末熟悉的問話聲:「花子,在家嗎?閂門做什麼呐?開開呀。花子,是我啊!」 花子一陣心跳。她要是把腳一挪懸了空,立時就完了……但她一怔,慌忙跳下來,飛跑著去開開門,一頭撲在正要進來的人的懷裡。 「大嫂啊,是你!我,我,嗚……」她孩子般地哭嚎起來。 母親向屋裡一看,什麼都明白了。她聲淚俱下地說:「好孩子,你這是怎麼啦?!這怎麼行啊!快起來,大嫂為這事來看你的……」 花子坐在炕上,抽泣著把前前後後的事都告訴給母親。最後又倒在母親懷裡,哭著說:「大嫂,我不是真害病。你來看我幾次,我都把心裡話從嘴邊上咽回去了。我早想對你說,可又是怕又是臊。你走後我就自個哭……大嫂啊,我不死不行!我爹逼我走,逼我打掉孩子……大嫂,我沒臉見你。我對不起革命,對不起黨!大嫂,我死也不連累他……我是沒臉見人了啊!大嫂,你看我怎麼好啊……」 母親滿眶淚水地看著她。花子那健壯的身子已瘦弱下去,焦黃的臉被淚水洗得濕漉漉的。母親開始聽到傳說花子的事時,心裡很不相信:一個那末好的姑娘,又是幹部黨員,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呢?……後來她也生起氣來,就想來打聽個究竟……現在她明白了內情,滿心是對花子的同情和憐憫,氣憤情緒早冰消雪化了。她想,花子不該不跟那個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東西嗎?當然該;老起——這個救過自己丈夫的老實人,就不該有這個情投意合的好媳婦嗎?當然該;這是肯定的。但使母親為難的,他們不論怎樣也是私通啊。這就不對了。 母親又心疼又作難,看著花子那雙紅腫的淚水盈溢的眼睛說:「花子,你們倆都是好孩子,大嫂從心坎裡高興你們。可事情也是難處,鬧到這種地步啦……唉!」 花子又哭起來,爬起身說:「大嫂!還是讓我死……」 「花子,好孩子!」母親緊握著她發涼的手,苦心地叮嚀道:「花子,不管怎麼樣,你可千萬不能尋短見。你怎麼光想到死呢?不,別那末想。多少苦日子都熬過去了,如今是咱們的天下,活都活不夠啊!好孩子,記住:咱們的共產黨不管什麼時候,都會給受苦人做好事的。花子,大嫂知道你是黨員,你該把事情對黨說說呀!對,你到區上去看看,我陪你一塊去……」 突然,象驟來的惡風,院子裡有哭有叫,大吵大鬧,亂嚷嚷地混成一團。 母親和花子正吃驚,忽地撞進一夥人來。為首的一個老太婆,披頭散髮,呼天嚎地,娘娘奶奶地哭喊著破鑼般的嗓子——可沒有眼淚——咧著大嘴撲上來。她嘶啞地叫道:「我的天哪,天哪!你這小蹄子,你這小淫婦,你這小野雞……」她把所有能罵的詞都用上了,一直到再湊不出來了才換口氣:「我三番五次找你回去,你不走。哦、哦、哦!你原來安的這個心呀!當了官看不起咱小門小戶啦!我的天哪!你不要臉,俺還要留著臉皮見人啊!」她罵得又快又急,和打機關槍似的,嘴上帶著白沫子,胖臉腮松松地跳動著。罵完,挽起寬大的鑲著繡花邊的袖子,高聲喊道:「走!到區上打官司去!我先告你不守貞節,再告你不孝公婆……走!快跟我回去!」 花子一見是她那刁婆婆,早躲在母親身後。 母親見這瘋潑的婆子,叫駡著又來撕扯花子,早氣壞了。 她用胳膊擋住她,使力耐著怒火,沒好氣地說:「你這是幹什麼?有話慢慢說嘛!罵罵嚷嚷地多難聽!她有身子,你別嚇著她!」 母老虎一見有人頂她,更加撒野瘋狂起來。她一竄尺把高,一手扠腰一手指點,朝母親罵道:「喲,我的天!哪出來這個打抱不平的?呸!你是幹麼的?你護著她?她是你的閨女還是媳婦?她給你多少好處?那野漢子是你三親還是六少?哼!孩子掉了,活該倒楣!她是我家的人!我打我罵我殺由我。她活著是我家的人,死了是我家的鬼!幹你什麼屁事!……」 「住嘴!」母親氣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頭髮也顫巍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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