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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十五章】

  「……花子,不。你,你到區上去離婚……去啊,你非去不可!」

  「不行,不行啊,起子!我是共產黨……」她忙停住,改口說:「我是共產黨的幹部,這哪還有臉見人?不行啊!」花子悲慟地說道。但就是在這時,她也沒忘記保守黨員的秘密。

  雪夜的寒風吹打著草垛,呼呼地叫嘯,一片片積雪刮下來,落在兩人的身上。可是他們誰也不覺得冷,雖說在這裡已待了好長時間。

  老起無可奈何地長歎一聲,望著遠處白花花的雪山,痛心地說:「這末說,就沒路可走啦?」

  「有!」

  「怎麼辦?」

  「我、我尋死……」

  老起懵怔一霎,猛地把她抱住。兩人肉體的溫暖,把身上的雪溶化了。但他覺得這不是雪水,而是她滾熱的淚水。

  「花子,你怎麼說出這種話來?你真要……不,花子!你說,無論如何也別想這一著。你說呀!」

  花子趴在他的肩膀上痛哭著,她的心在碎裂,什麼也說不出來呀!可是他的苦求,他的悲哀痛苦,使她用最大的力量克制著自己,斷斷續續地說:「起子,別著急。我說……不死。」稍微平靜些後,她自語道:「在過去,我是想,雖是買賣婚姻,可是那男人還活著呀。就嫌人家傻能是理由嗎?再說,我爹哪能依呢?『好馬不吃回頭草,好女不嫁二男』啊!唉,現在更糟了,後悔也晚了!孩子,都怪這孩子……」

  「唉!這不能怪你,都是我不好。把你給害啦!」老起難過地說。

  「不,全怪我。起子,是我願意啊!」

  兩人互相把責任向自己身上拉,似乎這樣就能好似的。

  花子,這苦命的姑娘,三歲死了媽,跟爹長大的。

  八年前,鬧春荒,花子家裡幾天沒揭開鍋了。四大爺領著兒子閨女到王唯一家去借點糧食,求他開開恩,可憐可憐孩子。王唯一家的糧食囤子都發黴了,村裡的人卻餓得發昏。「老四,」王唯一放下大煙槍,」你欠我兩鬥租子還沒交上,再借了用什麼還?」他又瞅著因吃多槐樹花而腫了臉的花子,說:「嘿嘿,這末大的閨女,老呆在家幹麼?快說個人家吧,也掙幾口吃的。嘿,這門親事嘛,看你的面子,我倒可以幫幫忙……」

  四大爺無法,就答應把十七歲的閨女送給王唯一的親戚當媳婦,換回二百斤包米。那年頭,別人家誰還有東西結親呢?二百斤粗糧就是一個姑娘的身價啊!

  這家是個小土財主。花子的丈夫是個傻子,二十多歲了,還什麼也不懂,整天在外面瘋瘋顛顛的胡鬧。花子剛過門,就黑天白日象牛馬一樣幹活,吃的飯還沒他們家的豬食好,淨是吞糠咽菜。她婆婆是個有名的「母老虎」,刁得象錐子似的尖。一時做不到,不是打就是罵,誰也不拿她當人待。

  有一天,花子正在做午飯,那瘋男人在外面受了一幫下流胚子的教唆,回家後沖上來就把花子摔倒在地。盆打了,面撒了。花子用力掙扎叫喊,但哪裡架得住惡狼似的瘋子?結果衣服被他扒下來……正在這時母老虎闖進來。她非但不管教兒子,倒罵花子是小淫婦,把她兒子教壞了。結果把花子關到廂房裡,幾頓不給她飯吃。那時,在這裡當長工的老起,是個很粗壯的小夥子。他自己也不知家在哪裡,從小要飯吃,長大一點就當長工,真是和野草石頭一塊長大的。他看不過去,很同情花子,就偷偷地從後窗送幾個粑粑①、地瓜給她吃。誰知被母老虎知道了,馬上把他辭掉。老起後來就被王唯一雇去了。王唯一死後,他分了幾畝地和一塊山巒,在王官莊落了戶。

  ①粑粑——一種用玉米和大豆做的饃饃,類似窩窩頭。

  自從來了八路軍,花子就回到娘家,死活也不到男人家去了。婆家知道王唯一有人撐腰,也不敢大鬧。母老虎來找過幾次,花子都藏了,她也沒有法子治。就這樣不冷不熱地拖了下來。

  在一個村裡,花子同老起就短不了見面,久來久去,兩人心裡都有了意思。可是誰都怕,怕那古板而又嚴厲的四大爺,怕人們傳統的道德觀念。倆人不敢明著來往,更不敢正式提出來。

  根據地在一天天鞏固擴大,人民的覺悟逐漸提高,戰爭在影響著每個人的思想。四大爺也變了樣,花子當上幹部,以後又入了黨,受著革命的教導和鍛煉。這使她和老起的接近愈來愈大膽了。可是離婚重嫁這個事在這裡還非常新鮮,沒有人做過,他們心裡也沒個底。人家不笑話嗎?鬧出去不丟人嗎?政府能答應嗎?……加之他們本能的弱點,使他們猶豫不決,不敢聲張。

  然而,那純樸真摯的愛情,隨著年歲的成長,卻如火觸焦柴那樣,熾烈地燃燒起來了。它要衝破束縛著它的鐵環,爆發出美麗豔紅的火花!

  一天夜晚,在偏僻的荒山溝裡,兩個人挨著坐在岩石上。繁密的小星兒,閃著調皮的眼睛。秋夜的微風,通過涼露,吹著草木葉,發出催眠曲似的簌簌聲,一陣陣向他們身上撲來。花子不由地打個寒噤。老起忙脫下夾大襖,披在她只穿著一件單褂兒的身上。花子看著他只穿著一件背心的健壯胸脯,沒有說話。她那雙溫柔盈情的眼睛,使他明白了她的心意。老起心跳著挨緊她,她把夾襖披在兩個人身上。他感到她那柔軟豐腴的身子熱得象熱炕頭……

  這個強壯的窮漢子,第一次得到女人的撫愛。他才發現人類間還存在著幸福和溫暖。

  一朵苦難野性的花,怒放了!

  花子一天天覺得難將身子不使別人看出來了。她不管穿怎樣寬大的衣服,在人眼前走過也感到彆扭了。她在看那出「童養媳翻身」的劇時,覺著肚子裡有只小手在緊抓她的心。她後悔不該早不提出離婚,搞得現在沒法收拾。人家劇裡的媳婦是正大光明的,象母親說的人家走的正啊!可自己這怎麼對得起人哪!要被當下流人處置,這多末丟人啊!

  不,這不單是自己的恥辱,她更記住自己是共產黨員,她的行為是對黨有害的。她要被開除,象逐出叛徒那樣。她是幹部,這對工作起多大的壞影響啊!她痛苦極了,深恨自己對不起黨,對不起革命。但她心裡又感到抱屈,感到不平,她不知道為什麼不該和自己心愛的人結婚,為什麼要受別人的橫暴干涉。這一點是她至死也不會屈服的。她只責備自己不該有了孩子,為此妨礙了她的革命工作。她氣恨急了就要打掉孩子,可是老起抱著她哭,她的心立刻軟下來。而有時實在無法,他痛心地勸她把孩子打掉,她反倒又哭著拒絕他。最後互相擦著淚水分開了。

  花子雖為耽誤工作而痛心,但她再也沒法出門,只好躺在炕上裝病。其實精神上的挫傷,比真的生病那裡輕些呢!

  雞蛋沒有縫還能抱出小雞來。婦救會長招野漢肚子大了的事,如同夏天的雲雨,很快就傳播開了。本來就對閨女媳婦的開會呀、工作呀、爭取自由解放呀不滿意的一些老太婆和老頭子們,這下可抓住正理,再不讓閨女媳婦出來跑了。「真是的,什麼婦救會青婦隊的,看看吧!男女混在一起,這不出了事啦?俺的閨女可不能這樣啊!哼,這還是幹部領頭幹的呢!真是天大的醜事,丟死人啦……」這些人幸災樂禍、得意洋洋地到處亂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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