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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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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邊走邊想,一抬頭見已走到家門口。她忽然站住,心裡說:「這事不簡單。恐怕不單為私通的事,也許王柬芝有什麼壞事被他們知道了,所以才……對,開幹部會討論討論才是!」娟子拿定主意,轉回身沒走多遠,正碰見德強。 「德強,是你!」娟子驚喜地迎上去。 「姐,你好!你也來家了!」德強一把拉住娟子的手。 姐弟倆歡悅地笑過後,德強見她夾著小包袱要出門的樣子,就說:「姐,你有事就先忙去吧!」 「那也好。我去開個幹部會,回來咱們再好好說說話。你快進去吧!這下可把媽媽樂壞啦!」 德強目送姐姐走後,沒馬上邁過門檻,倒打量了一會這低狹熟悉的草門樓。小時他覺得它是那樣高不可攀,這時卻覺得它太低狹了,他向裡走還要當心上面是否會碰著頭呢。 德強走進屋,見母親在做飯。他先笑了,情不自禁地叫道:「媽,我回來了!」 「回來就回來唄,也不用我請你呀。」母親沒回頭,漫不經心地說。 德強一怔,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緊叫一聲:「媽!我才走到家的。你……」 母親猛地抬起頭,驚喜地看著兒子,趕忙迎過來:「啊!是德強,你呀!我的兒,快到炕上坐,快呀!」把兒子安頓坐好,她不知道該做什麼了,只顧上下端詳著他身上的每個部分。好一會,才笑著說:「唉,剛才叫我的,我還以為是德剛啦!他呀,時常學著你的聲音戲弄我,好幾回我真以為你來了呢!嘖嘖,你吃點什麼好?」 「媽,你還做原先的飯吧,別單為我預備。」 「這哪行?好,烙張雞蛋餅你吃,加上點蔥花去。我知道你最喜歡吃這個。好嗎?」 「好,媽!我來燒火。」 「快歇著吧,住會你弟妹就放學回來啦!」 「媽,我燒著火離你近,能看著你呀!」 「那好。好,咱娘倆就對著看看吧!」 母子倆從心裡發出幸福的歡笑…… 母親見兒子又長高些,更壯實了,臉上煥發著少有的春色,被灶裡的火光烤得更加紅亮而美麗。她心裡充滿了愉快和幸福。 德強卻看到母親比過去虛弱蒼老多了。她走起路來左右搖晃,頭髮更加蒼灰,並出現根根的白髮。臉上的皺紋又密又深,背也更駝了些。德強心裡又難過又憐憫,也更增加對母親的熱愛和敬意。 母親的生活還是那樣勞苦。她依然是山上家裡忙著,來撫養子女。晚上,燈光下,她伴著兩個讀書的孩子,坐在已發黑色的織布機上織布。嫚子死去後,對她來說是少了一個負擔,她不用再抱著孩子幹活,但對她精神上的挫折和打擊,卻遠遠超出勞力上的減少。由於酷想孩子,痛惜孩子的死,她得了個百藥無效的心痛病。 敵人對她的摧殘,嚴重到只剩下一絲生命力沒有被奪去的地步。她的牙齒被打壞,硬一點的東西根本不能吃,夜裡疼得不能入睡。早在五年前,她月子裡受到家破人亡的慘痛打擊,就得了腰痛病,加上這次被敵人更大的摧殘,她渾身骨節發痛,遇到潮濕和冷天,又酸又麻,象脫了節一樣。 母親極力忍受著全身的痛苦。不用說別人,就是整天整夜和她在一起的孩子,也聽不到她的一聲呻吟。所有的巨大痛苦帶給她的只是緊緊鎖上眉頭,額上驟然出現一層冷汗珠,習慣地閉著豐厚的嘴唇,那嘴唇兩旁的明顯皺紋,比任何時間更深更細了! 如果說,糟害了她的身體,是敵人得到的勝利的話,那末敵人所激起的仇恨,比母親肉體的不幸更要多。 仇恨會使人變得堅強勇敢。母親易受感動的軟心腸,現在變得從不輕易掉下眼淚來。她更不會在看到王唯一倒下去時,還駭然地不希望娟子的槍響了。只要她有機會拿起槍的話,她會一點不慌張地打死所要打死的敵人! 悲憤會激起熱烈的愛。母親比過去更愛她所愛的人。這種愛早已超出愛子女愛薑永泉的範圍,現在更擴大了。她家裡,成為區、縣人員來往的住地。大家稱這裡是「幹部招待所」。區上從交通員到區長,和縣上的部分幹部,沒有不知道馮大娘的。母親總是熱情地接待他們。德剛很知道,若是回家遇到母親在家做好一點的飯,那准是又來幹部了。雖說她的日子過得還是那末苦,逢年過節也不肯全吃上一頓麥面餃子,可是對革命同志,她從不吝嗇自己的一切。 做母親的人都知道,在失去丈夫後,她對大兒子是不隱諱一切的。他就是她的靠山和希望。她把所有的不幸、委屈和災難,都向他傾訴,從而得到辦法、安慰和同情。德強的母親何嘗不知道這一點呢!她比誰都需要兒子的説明啊!何況他是不知幾年才能跑到她跟前一回呢!但她沒有這樣做,她甚至沒有這樣想。母親不使兒子知道她有一點痛苦。她要使孩子認為她過得很好,甚至是幸福的。實在,她早不覺得自己可憐和不幸。相反,她很自負,甚至感到驕傲! 晚上,街坊鄰居的嬸嬸大娘、叔叔伯伯、姐妹兄弟……都來看望德強。說說笑笑、嬉嬉鬧鬧,好一陣才走散。最後,杏莉也留戀不舍地告別走出門去了…… 德強躺在被窩裡,母親坐在他身旁,在燈下給他補衣裳。母親靜靜聽著兒子講述他所經歷的種種事故……講到難過處,她深深地歎口氣;講到痛快處,她微微地笑笑……德強突然不講了。母親抬頭看他一眼,見他瞪著眼睛怔怔地望著空中。她以為孩子累了,就溫愛地說:「睡吧。也累啦。明早上還要走。」 德強象沒聽到母親的話,轉過頭看著她一針一線的動作。 夜很靜,連風吹動窗紙的聲音也消失了,只有蚯蚓的尖細叫聲,不時打破沉寂。躺在哥哥身旁的德剛,不知什麼時候聽著聽著睡著了,發出輕細的鼾聲。 「媽,我給你引上。」德強見母親把針湊到眼前,頭靠上燈火,好一會也沒把線穿進針鼻裡去,就爬起來說。 母親把針線遞給他,帶笑地說:「你幾年不回來一趟,這次趕上了給我引根線。你不在家誰給我引呢?你妹妹弟弟吃完飯,不是上學,就是去兒童團。你看,家裡還會有誰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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