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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母親找塊手巾用水濕了濕,給她仔細地揩著淚跡。星梅緊握住母親的手,顫著聲音說:「大娘,好媽媽!你說的對。我不哭,我不哭啦!」

  晚上,星梅坐在孤燈下,想著她不久前同愛人的接觸,說的一切話……過了一會,她歎口氣,打開他留下的一個白色小包袱,翻弄著他的筆記本,忽然發現自己的名字,就仔細地看下去:

  星梅同志:

  你好嗎?咱倆分別可不短啦,我很想看到你。你也想見我吧?等著吧,咱們一定會見面的。

  我們的工作生活都很好,大家都在百倍努力,想一切辦法,要多造一粒子彈,多打一把刺刀,早一天把鬼子打出中國去。我的身體還強壯,就是小時把肚子餓壞了,常吐酸水害肚子痛。但精神很飽滿,請你不要掛念。

  再告訴你一件很感動人的事情。有一次,我們被敵人包圍了,我和一位工人抬著機器跟隊伍向外突圍,他被敵人打倒了。我要背著他走,他怎麼也不肯,一定要我把機器扛走。敵人追近了,他拉住我的手說:「紀主任,如果你能到我村子去,就告訴我老婆,叫她不要哭,要拿起槍,跟鬼子拚!」後來我正巧碰到她。她真沒哭,從此參加了八路軍。

  你聽了一定很感動吧。咱們都要向這些好同志學習。

  我要去工作了,再談吧!

  革命敬禮

  鐵功上

  下面還有一小行:

  信寫好了,等什麼時候知道你的地址,再寄給你吧。

  星梅的眼睛,很久地停留在最後一行字上!

  五月裡。麥子黃了,被風一吹,蕩起滾滾的麥浪,送來陣陣清香,使人禁不住要張大嘴巴深深吸氣。

  各據點的敵人都增了兵,要對抗日根據地實行殘酷的大掃蕩。

  敵人的進攻已經開始了。

  咱們的主力軍,採取了「敵進我退」,「敵疲我打」,「誘敵深入,各個擊破」的戰術,都撤到外線打擊敵人去了。

  區上的幹部分散到各村,領導群眾堅持反掃蕩。姜永泉領著一部分區中隊員來到王官莊,幫助兵工廠堅壁機器。

  母親好長時間沒見到他了,這時,見他更消瘦,顴骨更高出來,臉色也很黃,帶血絲的眼睛又凹了些,很是心疼。

  「永泉,多日沒見著,看瘦的!」

  薑永泉爽朗地笑了:「噯喲,大娘!我可挺好,你可老多啦。」

  「娟子她……」

  「她到萬家溝去了。她很好。」

  「哎,不是說這;我管她上哪去呢。」母親已從別人口知道女兒的情況了,他指著他腳上的已經破了的鞋子,「我是說,她把鞋給你做好了沒有?」

  「噢,這個呀。」薑永泉的臉有點紅,「她早給我啦。我看別人的鞋壞了,送給人了。大娘,你看,我的還能穿呢!」「你們都好,唉!」母親愁憂憂地說,「就是星梅那孩子,可急壞啦。這幾天她常把秀子叫過去,問這問那的……人都說害傷寒病是『十傷九亡』,虧她身子硬實,前些日子真看沒救了,現在才慢慢好起來。要不是趕上鬼子掃蕩,安靜地再養些日子,就全好了。」

  「是的,大娘!」薑永泉同感地說,「這多虧你黑天白日伺候她,我一見了她,她就向我說這些……大娘,她的身子很虛弱,病還沒全好,有些事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心急。她是沒法跟著我們一塊……」

  「這個倒不用你們操心。」母親打斷他的話,「我早尋思好了,我守著梅子走。」

  秀子忽然跑進來,對薑永泉說:「薑……」秀子下面的同志還沒出口,就知道叫錯了,因母親早告訴她改稱大哥了。她臉一紅,忙改口道:「大哥,廠長叫你啦!」

  「哈哈,老呂!」王柬芝看完電報,眉飛色舞地在地上急溜達,「我那淑花可要來了。老呂,你瞧吧,看看她是怎麼一個人材!我敢說,這破山村裡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的。」

  「嘿嘿!那當然,那當然。聽這名字就夠美的啦!」呂錫鉛點晃著大驢頭,不迭聲地附和著。他這人在這種場合就是這個脾氣,對方說屁不臭,他會連忙補充,他嗅著就一股香味。

  王柬芝笑了一會,又看一遍電報,接著沉下臉來:「老呂,電報的口氣可很硬,這工廠是一定要搞到的。它對共軍可太重要了,恐怕整個東海區也只這末一個。搞毀它也等於掐掉八路軍的口糧。這比幾十個政委都值錢!」「誰說不是?」呂錫鉛搖晃著腦袋,「可就是那些小子精得厲害。上回去,不是我溜的快,差點被抓住了。你看看,深更半夜的,還都是黨員幹部在埋。山上山下都是崗,出出進進嚴極啦。他們有什麼事都在馮德強這小子家裡開會。哼,那老婆子也准是個共產黨。唉,真沒法子!」

  「真沒有辦法了嗎?」王柬芝不滿意地反問一句,他皺緊眉頭。

  「柬芝,」呂錫鉛又說道,「是不是想法子抓一個人……」

  「嗯,」王柬芝陰沉地哼了一聲,「對,抓人!」

  「抓誰呢?」

  「抓誰?」王柬芝惡毒地冷笑一聲,「就抓你說的那老婆子。哼!她不單是共產黨,她家還是個幹部窩,什麼事她都知道。」

  他狠狠地握緊拳頭向桌子一擊:「拍電報!」

  拂曉。

  山上放哨的民兵,發現了隱隱綽綽模糊的人影,對方根本不回答他們的口令,就開了槍……

  村裡聽到槍聲就亂了。

  姜永泉領著區中隊和民兵,帶著一部分群眾沖了出去,可是回不來了……

  很顯然,敵人是突然襲擊,有計劃地包圍。

  天亮了,沒有太陽,它被層層的烏雲遮住。那烏雲放肆地游來遊去,壓住山頂,罩住村莊。天越來越低,越來越暗了。

  來不及跑出去的人們,都被趕到南沙河灘裡。大家緊緊擠在一起,垂下沉重的頭。

  母親夾在人群中間,同蘭子攙著星梅。嫚子緊倚偎在母親腿上。母親沒有閑手來抱女兒啊!

  星梅頭上用假髮鬈著髮髻,穿著母親那寬大帶補釘的灰藍色褂子,加上她那憔悴病態的臉,活象一個三十歲左右的鄉下女人。

  人群四周,圍著端槍的敵兵。一個個瞪著兇惡的眼睛,槍上的刺刀閃出冷森森的寒光,雖然這是五六月的天氣,可誰都感到陰冷得可怕。

  母親謹慎地窺視著一切動靜,心裡忐忑不安,她怕有人出賣星梅。

  母親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身材高大的日軍大隊長龐文,腰間的指揮刀碰擦著馬褲,高視闊步地走過來,兩隻大狼狗伸著舌頭,在他前後撒歡。他身後跟著一個姓楊的翻譯官。這個胖得渾身滾圓,顯得拙笨而呆滯。再後面就是偽軍中隊長王竹,副隊長王流子。

  這夥人威風凜凜地來到放在人群前面的八仙桌子旁邊。

  人群一陣騷動,象互相取暖似的更加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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